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夜的空间(2)

  梦做不成了,用船上人脾气,说话以前先骂祖宗,“狗同你娘好,把我的钱全丢了?”
  “你说五百三百,我知道你是牌九正热闹,我就来压你一腿。”
  “你这杂种莫闹我,我快赢一千了。”
  “说大话,做梦!”
  “落雨了么?”
  “是退潮,天气好极了。”
  两人若是不说话,于是就听到系船的铁链呕呕轧轧的声音。
  另外船上是当真有赌博的,就七八个人蹲到铺上,在一盏小小煤油灯下,用一副天九牌作数目不等的输赢。从一些有毛胡子的嘴巴中,喊出离奇不经的口号,又从另外一种年青人的口里,愤恨中说出各样野话。因为是夜静,本来是话说得很轻,也似乎非常洪大了,到同伙之一觉得太不象样时,就仍然用辱骂作命令,使这声音缩小,莫让船主之类生气。因争持一毛两毛,揪打成一堆的事也有过。因赌输了钱,骨牌的主人,赌气把那三十二张一起丢到江里,且赌咒不再玩牌的事也有过,赌博尽兴了,收场了,各人走到舱面,哗哗的撒着热尿,见了星月,也同样生出点家乡何处的感想。他们也常常梦到与妇人有关系的那类事情,肆无所忌的,完全不为讲礼教的人着想那种神气,没有美,缺少诗,只极单纯的,物质的,梦到在一个肥壮的妇人面前放荡的做一切事。梦醒了,就骂娘,以为妇人这东西到底狡滑,就是在梦里也能骗到男子一种东西。
  也有不愿意做点梦就以为满足的汉子,一到了不必拉篷摇橹的时节,必须把所有气力同金钱完全消费到一个晚上这样事情的,江边的小屋,汊港里的小船,就是所要到的地方了。这些地方可以使这些愚蠢的人得到任性后安静的睡眠,也可以产生记忆留到将来做梦。
  不做梦,不关心潮涨潮落,只把二毛六分钱一个数目看定,做十三点钟夜工,在黄色薄明的灯光下,站在机车边理茧,是一些大小不一的女孩子。这些贫血体弱的女孩子,什么也不明白的就活到这世界上了。工作两点钟就休息五分,休息时一句话不说,就靠在乱茧堆边打盹。到后时间到了,又仍然一句话不说到机车边做事。
  江潮落尽时,这些肮脏的孩子,计算到休息已经四次了,她们于是想起世界快要光明,以为天明就可以休息,工作也更勤快了许多。曾被人说到那是狗一类东西,同是没有睡觉没有做梦的监察工人,从机车的排列里走过,平时不轻易在小孩子面前露笑容的脸,可以看得出高兴的神气了。
  孩子们自己不会做梦,却尽给了家中父母们在长夜里做梦的方便。两块钱一个夜晚的生活,是有住到江边小乌篷船上穿红衣打水粉的年青女人才能享受的。这些父母,完全知道得住江船女人那么清楚,且知道上等人完全不明白的“人的行市”,自己的女儿已能在厂里做二毛八分钱的夜工,每一个日子往后退去,人就长大成年,冬天的夜虽然很长,总不会把梦做到穷尽了。
  
  一九二九年作,一九三○年八月改。


作品集沈从文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