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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像风一样自如(4)

  我必须咽下那些七手八脚塞进我嘴里的雪球,否则我的牙齿和腮帮子一定会被周国强他们掰了下来,我相信他们会这样做。 
  其实,什么事情都是开头难,当你吞下第一口的时候,也就意味着你能吞下第二口、第三口……后来,他们终于停下来,他们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他们每个人的嘴里都在吸溜吸溜叫唤个不休。 
  他们连声嚷,算了吧,我的手指快要冻断了! 
  老师罚我站在雪地里,作为无故逃学和出口伤人的最有力惩罚。用周国强本人的话说,活该!这叫以“雪”还血。而我脚下的那双旧棉鞋早就快磨破底了,它们是我这段时间逃学最有力的见证。现在雪气残酷又轻而易举地钻进我的脚心和腿肚子里。极度的冰冷让我必须跌倒在地,也许跪在地上会比站着更能体现我接受惩罚的虔诚。我不得不那么做,因为我的双脚已经没有丝毫支撑的力气,如果手里有把刀,我会不假思索地剁掉它们,这也许是摆脱疼痛的一种办法。 
  我从地上站(准确地说是爬)起来时,膝关节已经僵硬了,我想颤抖一下,哪怕就一次,可我的腿真的一点儿也不能动了,一些很薄的泛黄色的冰凌子斑驳地挂在两只裤管上,那上面除了零散地粘着残的雪污,我知道那里肯定还有我的尿。 
  我该回家了。 
   
  在路上,身体的某个部位正在隐隐作痛,那是一种伴随着炽烈灼伤的痛感。而且,我始终口干舌燥,喉咙间窜跃着某种难以忍受的饥渴,它们一直延伸到五脏六腑之中。这是一件令我备感奇怪的事,要知道我的胃里已灌满了雪水,连膀胱也胀得快要爆裂,可我还是渴得要命。我又靠近路边那条封冻的小溪,白雪笼罩在冰面上,晶莹的白光无限制地向远方蔓伸,茅草枯萎的影子歪斜在天空底下。于是,我歪歪扭扭地跑过去用双手捧起那些洁白的雪,然后迫不及待地送进嘴里。一把。两把。三把……我不知道路边有没有人,他们也许看到一个傻子正在饿狼似的吞咽着雪,可他们自然不会管我的,有谁愿意关心我这样一个傻子呢。雪真是好东西呀,它们就匍匐在脚下,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也许,我已经蜕变成一只躲藏在冰雪中觅食的四脚动物。 
  我觉得自己实在走不动了,我只能平平地坐在银白色的冰面上,我看上去更像一块形状怪异的废弃物,被人随便撂在这里。我听见雪块在口腔里跟舌头牙床发出生硬的碰撞,然后它们由固体变为冰凉的液体,再顺着喉咙抵达我的胃,胃里就会立刻反射出一股很难听的骚动声,咕隆咕隆的。 
  现在,阴霾的天空里开始飘荡那种叫做雪花的东西。起先,它们几乎微不足道,在天地间不留任何痕迹,只假装若无其事地在我脸蛋附着上那样一层水珠潮湿得让人恶心。它们甚至不能叫做雪,它们是一群无耻狂妄的家伙高高在上,它们正张开无数巨大的黑嘴骂骂咧咧涎液飞溅。我抬头看看天,天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只是单纯的灰暗,这灰暗令人恐慌、怯懦、自卑、麻木、绝望,甚至想立刻去死掉。这狂妄的灰色掩盖了天空中所有的宁静、美丽、生动、希望、幻想和自由自在,它几乎直接代表了狰狞与丑恶。我知道我不太像自己了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谁我正在做些什么。雪花终于放肆起来漫天飞舞,它们毫无顾忌地爬满了我的头颅和身躯,我想我的眉毛上一定积上了很厚的雪,我的头发斑驳而又苍白。我忽然觉得自己正在这场雪中衰老。 
  我渴望老的感觉。人老了该有多幸福呀!谁也不愿意理睬你。你爱做什么或想怎么做都由着你自己了。 
  路变得又短又仄,只剩下那么一小段,没头没尾的。几根瘦白的影子蚂蚱一样在风雪中稍纵即逝。 
  那一刻,我突然萌生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这一古怪念头的产生让身体在顷刻间激动不休,更确切些说它使我有种茅塞顿开的感动。我知道我想做些什么而且能做些什么了,虽然我并不能完全预料这样做的后果,但我还是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双膝倔强地跪在坚硬的冰面上,我甚至感觉到了一丝即将到来的喜悦。 
  天地间到处是灰蒙蒙的一团。我脱掉了脚上的棉鞋,我不能再让它跟着我受罪,事实上我必须加倍珍爱它,否则这个冬天我的日子会很难熬。棉裤是个令我懊恼的家伙,我不能像鞋那样完全脱掉它,只有尽可能将裤管挽起来,再挽高一些。这样,那些雪块才能完全接触到我的腿,我就是冲它们去的,我讨厌自己的这两条腿。我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自己能变成一只壁虎,那样我就可以很容易地长出新的腿来。 
  我用大块大块的雪包裹自己的腿脚,堆雪人那样,然后一捧一捧地往上面加雪,再用僵硬的手掌拍瓷实。我想雪也许会使我的双腿从此变得清醒变得聪明,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傻了吧唧的家伙。这样一想我竟高兴起来,再说我也豁出去了,就连脚板也跟着此刻兴奋的心情一样滚烫不已。也许我还能重新长出一双像周国强那样灵巧的腿脚,那样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上好每一堂体育课,我再也不必害怕什么了。这种想法真让人激动呀!我好像流眼泪了,起初只是那么一滴两滴,渐渐就多起来,哗啦啦地流淌。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流过泪了。而泪光又使我的视线蒙眬起来,我的心里也朦朦胧胧的,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都快忘记自己原本是个傻瓜蛋了。我以为我从此会很伟大了! 
  最开始,双脚还是能融化一些雪的,雪水缓缓地漫流过脚心,但没多大工夫,连那些残雪水也板结在脚趾上了。我的脚形逐渐古怪起来,越来越大,变成一对巨大的鸭蹼。 
  我忍不住在泪光中笑出声来。笑声中我竟看见自己面前有了一些袅袅的热气,可这笑声实在太小了,也许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最后,连这唯一可能发生的笑也凝固在冰雪之中。 
   
  现在,我的两条腿特别是自膝关节以下肿痛难忍,就连穿裤子也不很方便。医生说我的腿脚弄不好会落下残疾。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想那么快治好自己的腿,为什么要治好它呢?我觉得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好。我不但免上体育课,就连早操和一切课外活动也不用参加了,想一想这该有多幸福呀。 
  所以,大家很快都管我叫瘸子,瘸子听起来比傻子好多了。我希望他们一直这样叫我,又有谁愿意去挑剔一个残疾人的行走呢。 


作品集张学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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