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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处不胜 寒(5)

  没有人明白朱猛的意思,可是司马超群明白。
  他从未见过朱猛。
  可是他一走进这间昏暗阴湿破旧的小屋,一看到那个就像块已经被风化侵蚀了的岩石般坐在大炕旁的朱猛,就知道他已经看到了他这一生中最想看见却从未看见过的人。
  小屋里本来只有一盏昏灯。
  灯火光明都是属于欢乐的,本来已经如此悲惨的情况,再亮的灯光也没有用了。
  可是朱猛现在却吩咐:“把所有的灯烛火把都点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而嘶哑:“让我来看看这位贵宾。”
  灯火立刻燃起,朱猛说的话通常都是绝对有效的命令。
  三盏灯、七根烛、五支火把,已足够把这小屋照亮如白昼,也已足够将这小屋里每个人脸上的每一条伤痕皱纹都照得很清楚。
  因悲苦哀痛仇恨愤怒而生出的皱纹,竟似比利刃刀锋划破的伤痕更深。
  朱猛终于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转过身,终于面对了司马超群。
  两个人默默地相对,默默地相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火焰闪动的声音。
  天地间仿佛也已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满身带着伤痕,满心充满悲痛的落魄人,两个都已彻底失败了的人。
  可是天地间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当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的站在那里时,世上别的人仿佛都已不再存在。
  “你就是司马超群?”
  “你看我是不是?”
  “我看你实在不像,英雄无敌的司马超群实在不应该像是你这么样一个人。”朱猛说,“但是我知道你就是司马超群,一定是。”
  “为什么?”
  “因为除了司马超群外,天下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像你这个样子。”朱猛说,“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好像刚才一下子活活见到了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
  司马居然同意。
  “能够一下子见到八百八十八个冤死鬼的人确实不多,可是也不止一个。”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朱猛问,“是不是还有个姓朱叫朱猛的人?”
  “好像是的。”
  朱猛大笑。
  他的确是在大笑,他平时听到这种话的时候一定笑的,他的笑声有时连十里外都可以听得到。
  现在他也在笑,只不过脸上连一点笑意都没有,笑声连站在他旁边的人都听不见。
  因为他根本连一点声音都没有笑出来。
  没有笑声,也没有哭声,别的人非但笑不出,连哭都哭不出来。
  可是他们眼里都已有热泪夺眶而出。
  他们既不是朱猛,也不是司马超群,所以他们可以流泪。
  可以流血,也可以流泪。
  他们剩下的也只有满腔血泪。
  朱猛环顾这些至死都不会再离开他的好男儿,一双布满血丝的大眼中仿佛又有鲜血将要迸出。
  “这一次我们败了,彻底败了。”他嘶声道,“可是我们败得不服,死也不服。”
  “我知道。”司马超群黯然,“你们的事我已经全都知道。”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你并不在长安。”
  “是的,那时候我不在。”司马长叹,“我不知道你会来得这么快。”
  “所以你单骑去了洛阳?”
  “我本来想赶去单独见你一面,把我们之间的事彻底解决。”司马道,“由我们两人自己解决。”
  “你真的这么想?”
  “真的。”
  朱猛忽然也长长叹息:“我没有看错你,我就知道当时你若在长安,至少也会给我们一个机会,堂堂正正地决一死战。”
  他的声音里充满悲愤:“我们本来就是来死的,要我们死在这种卑鄙的阴谋诡计中,我们死得实在不服。”
  “我明白。”
  “但是我并不怪你,当时你若在长安,绝不会做出这种卑鄙无耻的事来。”
  “你错了。”司马超群肃然道,“不管当时我在不在,这件事都是我的事。”
  “为什么?”
  “因为那时我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只要是大镖局属下做的事,我都负全责。”司马超群道,“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债还是应该由我来还。”
  “今天你就是来还债的?”
  “是。”
  “这笔债你能还得清?”朱猛厉声问,“你怎么样才能还得清?”
  “还不清也要还,”司马超群道,“你要我怎么还?我就怎么还,否则我又何必来?”
  朱猛盯着他,他也盯着朱猛,奇怪的是,两个人的眼睛非但没有仇恨怨毒,反而充满了尊敬。
  “你说你那时候还是大镖局的总瓢把子,”朱猛忽然问司马,“现在呢?”
  “现在我无论是个什么样的人,都跟这件事全无关系。”
  “为什么?”
  “因为你还是朱猛,我还是司马超群。”
  这个在别人眼中看来已经彻底失败了的人,神情中忽然又露出了帝王般不可侵犯的尊严:“今日我要来还这笔债,就因为你是朱猛,我是司马超群。
  这一点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变的。”
  司马超群说:“就算头断血流,家毁人亡,这一点也不会变。”
  ——是的,是这样子的。
  ——头可断,血可流,精神却永远不能屈服,也永远不会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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