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生(9)
时间:2016-04-24 作者:奥尔罕·帕慕克 点击:次
屋外的夜晚真是难熬又寒冷啊!街道多么阴沉啊!我明白街上那群野狗为什么那么认真地挤在一起了。我轻轻叫醒在电视前睡着的母亲,抚摸她没有光泽的颈子,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真希望她能抱抱我。但是,一旦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更深切地觉得,我的真实人生即将展开。
那天夜里,我又把那本书读了一遍,臣服于它,希望它把我带走。我崇敬地阅读它。新的国度、新的开始、新的视野在我眼前展现。我见到了翻腾的火海、黑暗的海洋、紫色的树海,以及深红色的碎浪。接着,就像在一个春天的早晨,阵雨后太阳马上出现,在我自信乐观地朝那幢污秽肮脏的公寓、讨厌的小巷,以及垂死的窗户接近前,突然看见自己想像中的杂乱影像都已经清得一干二净,在明亮的白色光环中,爱神现身,怀中挽着一个孩子。而她,就是钢琴上相框里的那个女孩。
那女孩面带微笑望着我,或许她有话对我说,也许她已经开口,但我没能听到。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告诉我,我永远无法打进这个美丽的图画世界。我痛苦地同意这点,心中懊悔不已。然后,我狼狈地发现,爱神与女孩向上攀升,以某种难以理解的方式上升,然后消失。
这份幻想唤醒我心中的恐惧,犹如阅读那本书的第一天,我害怕地移开脸,仿佛想躲开书中涌现的光芒。我痛苦地看着自己的肉体置身另一个人生,目瞪口呆。而这个世界里,有房间的寂静气氛、书桌提供的安详宁静,以及我的双手、一切物品、香烟、剪刀、笔记本、窗帘、床引领的静止气息。
我希望我那还能察觉体温和脉搏的身体,能够离开这个世界;同时我又意识到,听见这幢建筑物里传来的噪音、远方叫卖小米汁小贩的声音,以及午夜秉烛读书到天明,对于身处的这片时空,其实都还能忍受。我聆听着远方汽车传来的喇叭声、狗吠声、微风轻拂与街上人们谈话的声音(有个人说,已经是明天啰),还听见一辆长途货车在夜里轰然一声,淹没了其他噪音。好一段时间,当一切都融入静谧之中,恐惧在眼前现身,我才了解,那本书已经深深嵌入我的灵魂。当我再度面对那本摊开摆在桌上的书源源散发的光芒,我的灵魂如白纸般纯净。那本书的内容,一定就是如此注入我的灵魂。
新人生 3(3)
我伸手从抽屉取出一本制表、画地图的那种方格纸笔记本,那是几个星期前为统计课买的,当时我还没看见那本书。笔记本还没用过,我翻开第一页,深深吸了口纸张的清澈气息,拿出圆珠笔开始把那本书授予我的一切,一句句写在笔记本上。写完书中的一句话之后,我接着再写下一句,然后又是一句。书的内文到了新的段落,我也依样画葫芦;后来我才知道,自己写下了和书中一模一样的段落。我就用这种方式,把书中告诉我的一切,一段接着一段,重新赋予它们生气。又过了一会儿,我抬起头开始阅读那本书,然后再研究笔记本上的字句,笔记本的内容和那本书完全一样。我心情大好,后来每天晚上重复相同的过程,直至深夜。
我不再去上课。我像孤魂野鬼般穿越走廊,不太关心在哪里及何时上课;我不允许自己享有片刻平静。我急速穿过小卖部,去图书馆、教室,最后再回到小卖部。每当发现这些地方都没有嘉娜的踪迹时,我的五脏六腑会一阵抽痛。
随着时间流逝,我开始习惯这种疼痛,与它共存;某种程度上,我甚至有些做困兽之斗。全速疾走或抽烟或许有点帮助,然而寻找转移自己注意力的小方法甚至更重要,例如与某人相关的故事、新的紫色绘图笔、从窗户望出去见到的纤弱树林、街上偶尔遇到的新面孔。这些事情都能让我舒缓从腹部蔓延全身、因挫折与孤独带来的痛苦,哪怕很短暂也好。每当走过巧遇嘉娜的地方,例如那间小卖部,我不会性急地进行地毯式搜查,而是先瞥向角落。若看见几个穿牛仔裤抽着烟的女孩正在讲话,我总会幻想嘉娜就坐在不远处或我的后面。我很快便对自己的幻想深信不疑,不愿转身向后看,深怕她消失,反而是花时间研究站满学生的柜台前方和餐桌,不久前嘉娜才在这里把那本书放在我面前。我想像嘉娜就站在我的背后,确实存在,这让我享有些许幸福时光,开始相信所见的一切。然而,当我转过头去,却看不到嘉娜,四周连她的影子都没有。嘉娜就在左近的影像,犹如甜美的物质在我的血管内流动,但它却释放毒素,烧干了我的胃。
我曾听人说并读过很多遍,爱是甜蜜的折磨。这段时间,我经常不经意读到这类胡吹瞎说,多数是在谈论手相的书籍,或报章星座分析、沙拉图片、乳液配方旁边的生活版上看到。严重的胃痛、悲惨的孤独和嫉妒,使我彻底断绝人性,深受绝望的煎熬。我不但求助于占星术,寻求任何可以舒缓的方法,同时盲目地相信某些现象或标记。例如,如果上楼的楼梯级数是单数,那么嘉娜就会在楼上;如果第一个走出门的是女生,就表示当天我会见到嘉娜;如果数到七火车离开,那么嘉娜会来找我,和我说话;如果我是第一个下渡船的乘客,今天她就会出现。
我第一个下船。我没有踩到人行道的裂缝。我准确无误地计算出小餐馆地板上的瓶盖数量是奇数。我和一位焊接学徒喝茶,他刚好穿着紫色毛衣和外套。我很幸运地以看见的前五辆计程车车牌,拼出她的名字。我走进卡拉廓伊地下道一个入口,然后成功地憋着气由另一个出口出来。我在她的尼尚坦石住家外,一边凝视数窗户,一边毫无遗漏地从头数到九千。我和那些不知道她的名字意味“心灵伴侣”和“真主”的朋友断交。我发现我们的名字押韵,脑袋中已经印出我们结婚请帖的样子,我要以类似“新人生牌牛奶糖”包装纸上的巧妙韵文装饰请帖。整整一个星期,每天早上三点,我都正确预估出有几户人家亮灯,容错率甚至没超过自定的百分之五。我对三十九个人反复朗诵富祖里 [1]Fuzuli,1495~1556,突厥诗人。[1]最著名的诗句“Janan yok ise jan gerekmez”,逼迫他们接受我对诗句的解读:“如果心灵伴侣不在,也不需要灵魂了。”我装出二十八种不同的声音打探嘉娜的底细,搜集她的资料,每次都以不一样的声音发问。每天没有念三十九次嘉娜的名字之前,我绝对不会回家,还从广告招牌、海报、闪烁的霓虹灯、药店展示窗、烤肉店及彩票商店的名字搜集字母,拼出嘉娜的名字。但是,嘉娜依旧没有出现。
新人生 3(4)
一天,我在半夜回家,在此之前我很有毅力地赢了数字与随机游戏“赢双倍或全赔”,这么做能够让我在黄粱美梦中更靠近嘉娜一些,这时我发现我的房间灯还亮着。可能是母亲担心我晚归,或者她在找什么东西。但突然间,有个截然不同的画面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