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一点也不觉得疲倦,由此可知,在那一小时之中,我的思绪,乱到了何等程度! 我拿起了电话,仍然是白素的长途电话,她告诉我,她已在机场,飞机在十分钟之后起飞,也就是说,午夜之前,我可以见到她了! 在和她通了这次电话之后,我到我熟悉的报馆中去坐了一会,有关飞机失事的电讯刚到,那架飞机是撞中了山峰起爆炸的,机上所有人无一幸免。 我离开了报馆之后,便直赴机场,在机场等候了相当久,要乘搭的那班飞机,总算准时到达了,当她从闸口中走出来时,我冲向前去,我们拥抱在一起。 有很多人好奇地望着我们,但是我敢担保,所有望着我的人之中,没有一个知道我们夫妻两人,几乎阴阳路隔,再也不能见面了。 而当我将白素拥在怀中之时,我格外感激霍景伟,是他救了我们,我应该答应他的任何要求,不再与他为难才是,我替妻抹拭着她见到我时又流下来的眼泪:“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就是那个警告你飞机会失事的人?” “是的。” 我替她提着行李,出了机场,驾车直向霍景伟的住所驶去,当我驶上斜路,来到了花园洋房的大铁门前,我发现灯火通明。 而且,我的车子才一停下来,就看到一个身形瘦而长的人,向外走来。那人正是霍景伟,他显然是预先知道我们会来了! 我们下了车,霍景伟已来到了铁门之前,拉开了铁门,我们走了进去,我介绍道:“这位是霍先生,这是我的妻子白素,她的性命是你一个电话救回来的。” 霍景伟听了我那样的介绍,脸上却现出了一个十分苦涩的微笑来,他只是道:“请进来。” 我们跟着他,一齐走了进去,他并不在客厅中招待我们,而带着我们,直上三楼,到了他的书房中,一进他的书房,白素便被那只黑豹标本吓了一跳。 我则早知道他的书房之中有着那样的一只黑豹的了,所以并不感到意外,我道:“我们才从机场来,是特地来感谢你的。” 霍景伟道:“不必谢我,我在电话中提到的事,你可肯答应么?” 我立即道:“当然答应,事实上,我是受了令尊的委托,才对你的行动加以注意的,现在,我可以回绝他,而且绝不跟踪你。” 白素并不知道我们在讲甚么,但是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决不会在两个男人交谈之际插言的,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听着。 霍景伟道:“谢谢你,那我就很高兴了!” 我看出他不想和我多谈甚么,而我到这来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所以,我望了白素一眼,我们两人一齐站了起来:“我们告辞了。” 霍景伟也不加挽留:“好,我送你们出去!” 他先一步走向书房门口,但是在他到了门口的时候,他却站定,问:“卫先生,据说,你曾见过许许多多怪异的人?” “你可以那样说,也可以说那只是我想像出来的。因为很多人一提及别的星球上的生物,还在当那只是在科学幻想小说中才存在的玩意儿!” “你见过从其他星球来的人,或是高级生物,也有过许多稀奇的经历,但是你……可曾……”霍景伟犹豫了一下:“可曾见过像我一样的人?” 我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对未来的事情有预知能力的人。” 霍景伟像是被人道中了他的隐私一样,面色苍白地点了点头。 我道:“没有见过,我看见过怪得不可思议的透明人和支离人,但是未曾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霍景伟叹了一声,我趁机道:“霍光生,你好像很不开心?其实,一个人有了像你这样的能力,应该觉得十分开心才是的。” 霍景伟苦笑着,并不出声。 他脸上那种痛苦和无可奈何的神情,绝不是做作出来的,而是他的内心的确感到了痛苦。 我也没有再问下去,我们之间,呆了片刻,他忽然伸手在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明天中午,你到我的医务所来,好么?” 这个邀请,对我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的! 我连忙答应着:“好,当然好。” “那么,明天见,恕我无礼,我不送你们下去了。” “别客气!”我说着,和白素一起下了楼,和他分了手。 到了车中,白素才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来,我将事情的始未,详详细细地讲给她听。她听了之后:“我想,他明天会带你到那俱乐部去。” “我希望如此。” “你认为他没有恶意?” “当然不会有恶意,你没有看出来么?他虽然有着超人的能力,但是却一点也不快乐,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和他谈话的人,我想,他帮助过我,我也可以帮助他,我相信他一定有过十分奇特的遭遇!” 白素靠在我的身上:“如果他真需要帮助的话,那就应该好好地帮助他,如果不是他,我们……我们现在怎样了?”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忙道:“别去想它了,事情不是已过去了么?” 我将车子开得快些,白素也不再提起失事的飞机了。 第二天,中午时分,我走进了霍景伟的医务所,一位负责登记的护士小姐用好奇的眼光望着我,那大概是不论用怎样的眼光打量我,我都不像是一个病人的缘故。 我走向前去:“我和霍医生有约,我姓卫。” “卫先生,霍医生吩咐过了,他请你一到就进去。” 我点了点头,推开诊症室的门,霍景伟抬起头来:“你来了,我们走吧。” 我忙道:“你没有病人了?” 霍景伟摇头苦笑:“没有,我的病人全去找别的医生了,他们都以为我自己应该去找医生。”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因为从霍景伟的神情来看,他的心境,实在是陷在极度的愁苦之中,那种愁苦,并不是我不切实际的三言两语能起到安慰作用的,所以我反而甚么也不说的好。 我们一起出了诊所,到了车屋中,他才又开了口:“对不起,昨天我打痛了你。” 我摸了摸后脑,高起的一块还未曾消退,但是我却笑着:“不必再提起了。” 他打开车门,让我坐进去,他自己驾着车,驶出了车房,一驶到街道上,他就道:“所谓‘丛林之神崇拜者俱乐部’,那是因为老头子对我不正常的行动有怀疑,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实际上,那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守门的老头子。” 我用心地听着,保持着沉默。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不问我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甚么地方?” “那是一个供奉‘丛林之神’的地方,也是我崇拜‘丛林之神’的……庙堂。” 这样的回答,说是深奥莫测,自然可以,但是何尝又不能说语无伦次? 我再问:“‘丛林之神’是甚么神?” “等你到了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了。” “那么,你崇拜它的目的是甚么?” 霍景伟呆了半晌,才道:“你是知道的,我对未曾发生的事,有预知的能力。” 我忙道:“是,那是一种超人的力量。” 霍景伟又苦笑了起来,他一定时时作那样的苦笑,因为他脸上因苦笑而引起的那两条痕,已十分深刻,他不但苦笑,而且还叹了一声。 我没有再出声,又过了半晌,他才又道:“我崇拜‘丛林之神’,就是想它将我这种能力消失!” 霍景伟的话,不禁令我大大讶异! 那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因为一个人如果有了对未来的事预早知道的超人能力,那实在是等于他已拥有了全世界,他可以在三四天内,就变成第一钜富,他可以趋吉避凶,他可以要甚么有甚么,他应该是最快乐的人,那只怕是世界上每一个人梦寐以求的一种超人的能力! 但是,霍景伟有了这种力量,反而不要,要去求那个甚么“丛林之神”,使他这种力量消失! 那“丛林之神”,是甚么东西? 我还未问出口,霍景伟又道:“我之所以要请‘丛林之神’给我消除这种特殊的能力,是因为我这种能力,就是它赐给我的。” 我真是越听越糊涂了,如果我不是确知霍景伟的确有预知能力的话,那我一定将他当作一个神经极不正常的人来看待了。 我又呆了片刻,才道:“可是……” 但我的话还未曾说完,他已经道:“到了!” 我向外看去,看到他将车子转进了一条弯路。刚才,因为我只顾得和他谈话,而他的谈话内容,又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力,是以我完全未曾注意他将车子驶到甚么地方来了。 这时,我才看到车子已然驶上了山,在驶向一条小路,那条路很窄,很陡峭,在路口就有一道铁门,挂着“内有恶犬”的招牌,显然整条路,都是属于霍景伟的。 当车来到门口的时候,霍景伟按下车中的一个掣,无线电控制开关的门就自动打开。 霍景伟将车子驶进去,那时,还看不到有房子,直到驶上的那段斜路,转到了一条较为平坦的道路上,我才看到有一大片整理十分好的草地,和一幢舒服优雅的平房。 霍景伟将车停在草地之旁,道:“你看这里如何?” 我走出车子,四面望了一下,那地方直是幽静极了,尤其是在第一流的大城市之中! 我由衷地道:“太好了!这里实在太好了。” 霍景伟总算笑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他道:“这里花了我不少钱,因为我要找一个幽静的地方来供养‘丛林之神’。而如果我的预知能力消失了,我会将它送回去,你如果喜欢这里,我可以将这所房子送给你!” 我忙道:“我却不敢接受这份礼,实在太重了,我……可以知道那‘丛林之神’,是由甚么地方来的么?” “它是从巴西来的。” “噢,”我并不表示奇怪:“是你上次南美旅行狩猎时带回来的?” 霍景伟又蒙上痛苦的神色:“如果我知道这次旅行会有那样的结果,我一定不会去,只是可惜我那时并没有预知的能力。” 我又问:“在巴西的甚么地方?” “圣大马尔塔山,在巴西的中心部分,是亚拉瓜雅河的发源地,我想你听说过?” 我不禁惊呼了一声:“天,那地方,在地图上还是一片空白,那是真正的蛮荒之境,只怕除了当地的土人之外,绝没有外人进去过!” “你几乎可以那么说,那地方,是凶残无比的猎头族柯克华族的聚居地,柯克华族有许多分支,都居住在巴西的中心部分,那是世上最不为人所知的神秘地区,其中的一切,全是原始的——我们先别谈这些,请先进来,瞻仰一下丛林之神!” 我的好奇心,已经被他的话逗引到了沸点,但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极长的故事,所以我耐着性子,不去问他,只是和他一起走了进去。 在落地玻璃门之前,是三两级石阶,在我们走上石阶之际,我看到一个老者,自屋中走了出来,叫了霍景伟一声。霍景伟道:“这是老佣人,他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已移开了玻璃门,走了进去。 那是一个起居室,布置得很幽雅,墙和地上,全是米色的,色调十分柔和。 他直向前走去,我自然跟在后面,一直来到了一扇门前,他才站着。 然后,只听得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希望你看到了室中的情形,不要吃惊。” 我听得他那样说,知道那“丛林之神”,一定在那间房间之中了。 而他特地那样警告我,可知那神像,一定十分狰狞可怖。这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因为我已知道,那神像是他从巴西的蛮荒之地带回来的,总不能希望他从蛮荒带回来一尊维纳斯神像。 我道:“我知道了,我不至于那么胆小。” 霍景伟道:“我不是说你会骇怕,我是说,你看到了之后会吃惊。” 他说着,已推开了门。 他说得一点也不错,他是一个有预见能力的人,他知道我一定会吃惊的,而我的确吃惊了! 那房间中,空无一物,只有在房间的正中,有一根大约五尺高的圆柱,那圆柱大约有一尺直径,作一种奇异的灰色,很柔和。 我吃了一惊,道:“这是甚么?” 霍景伟道:“这就是‘丛林之神’。” 我大踏步走向前去:“霍先生,我希望你不是在和我开玩笑!” 霍景伟苦笑着:“我宁愿是和你开玩笑!” 我望了他一眼,没有再说甚么,便趋前去看那圆柱。我在第一眼看到那根圆柱时,第一个印象便是那是高度工业技术下的产品,因为它的表面,是如此之光滑,它的形状是如此之标准。 但是我也想到,那可能是手工的结果,或许那是精工制成的一个图腾。 然而,当我来到近处,一面抚摸着它,一面仔细审视它之际,我却认定了那是工业制品,它好像是金属的,又好像是一种新的合成胶,我试图将它抱起来,它十分重。它是一个整体,在它的表面,找不到丝毫的裂缝和驳口,也找不到别的暇疵,它的表面是完整的银灰色,看来使人感到很舒服。 我看了足有五分钟,却得不出甚么结论,我转过头来:“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霍景伟道:“自然,在没有将其中的经过和你讲明之前,你是不会明白的。” “那么,请你讲一讲。” “自然,这就是我请你来的目的,请出来,这里连椅子也没有。” 我又跟着他走了出去,来到了一个小客厅之中,坐了下来,他自酒柜中取出了一瓶酒,送到我的面前,那瓶酒的瓶塞都陷了下去,酒色深红,瓶口连着一本用三种文字写成的小册子,证明这瓶白兰地酒,是公元一八○二年,拿破仑在就任“终身执政”时装人瓶中的。 那自然是稀世的美酒,可知霍景伟真的想和我好好谈谈,不然,他不会那样招待我的。 我忙道:“这酒太名贵了,正是拿破仑风头最盛时候的东西。” 霍景伟用瓶塞钻打开酒瓶:“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知道他终于会被人困在一个小岛上而死的话,他一定不会觉得当终身执政有甚么高兴。” 我略呆了一呆,我听得出霍景伟的弦外之音,是想说有预知能力,并不是甚么值得高兴的事,像拿破仑就是,如果他早知会死在厄尔巴岛上,他一生之中,怎会享有做皇帝的乐趣? 但是我却不同意他的看法。 所以我道:“你的讲法很有问题,如果拿破仑有预知能力,他就不会进攻俄国,也不会会打滑铁卢的那一仗,那样,他就可以避免失败了!” 霍景伟望了我半晌,才缓缓地道:“你似乎还不明白,我是说他有预知的能力,而并没有说他有改变将来发生事实的力量。” 我呆了片刻:“我现在明白了,你是说,拿破仑就算有预知能力,他还是一样要失败,一样要死在小岛上,只不过他早知道这一点而已,对不对?” 霍景伟点着头:“对,他就像是在读历史一样,而他自己;就是历史的主角,你想想,他做人还有甚么乐趣?他等于是在看一部早已看过了几千遍的电影,一切都会发生,他没有力量改变,他必须接受一切,他没有了希望,因为终极的结果,他全知道了,他虽然坐在皇帝的宝座上;但却和困在小岛上无异!” 霍景伟一口气讲到这里,才略停了一停。 我明知道我是不该那样讲的,但我还是说了,我道:“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正在那样毫无乐趣的情形之下生活着的?”霍景伟面色灰败地点着头:“人生的最大乐趣是希望,但我没有希望,我早知道会有甚么了!” 第四章 没有明天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