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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China(8)

  马宝贵想了想说:“人我肯定要弄走,不会连累你,你只要保证,不多说,装了啥事情都说不知道,也没见他掉进你的玉茭地,我就感谢不尽了,你真要说,我挡不住,但你真要说,我也让你说不成!” 
  王广茂的心情一下坏了,头脑也清醒了许多,自家的玉茭地一大片倒伏,玉茭嫩得像水泡儿呢,就被这美国兵糟蹋了,说没看见就没看见了!你马宝贵还敢吓唬我,尸求,怕你! 
  王广茂说:“好不该他落到了我的玉茭地,我不是瞎子,好不该让我看见了。” 
  马宝贵说:“我没说你是瞎子,你肯定是看见了,不然怎和你说!看见了,你不说,日本人不知道,你要说了,日本人的性子,你还能不知道?!” 
  日本人占领的几年,王广茂年年找丈母娘家的老母鸡孵蛋,但是年年自家的半大鸡都被日本人抢走,自己被日本人抓劳工,抓进草坊村修碉堡,被日本兵踢过一脚,那也叫脚,是大头皮鞋子踢在屁股上,不够二两肉的屁股蛋子青了半个月。被日本人推过一枪托,差点卸了自己一条膀子。日本人血洗过几个村,像也是藏了什么抗日的人,村上人不交代,先拿了几个人试枪眼,看到地上的死人,全村人一下乱了,结果日本人架机枪扫射,整村子人,妈妈呀,太阳都不忍心出来看地下。哎,管他狼死还是羊死,只要自家太平,不出大事,不惹那事!现倒好,有事找来了。 
  王广茂思想乱了阵脚,有些可怜自己,把美国人弄回马村,不吃这,不吃那,抢了娃的奶,还不如看见装了看不见,当时让日本人弄走他,现在来事儿了,让日本人知道,就得挨枪弹。王广茂觉得有点尿紧,站起来就地撒了一泼,“那么,想把那美国人弄哪里去?” 
  马宝贵说:“还没想出来,不行,就弄我屋里?就怕明天,我屋里都是小日本,美国兵不懂咱的话,乱糟糟的,两下里交了火,麻烦就大了。” 
  王广茂说:“还怕麻烦大?你说说,你琢磨谁是美国人的靠山?” 
  马宝贵思想了一会儿说:“国民党?” 
  王广茂说:“国民党是咱中国人。日本人,是不是你靠山?” 
  马宝贵说:“想哪里去了?咱中国人!” 
  王广茂不依不饶:“可你是日本人的维持会长,马村人谁不知道,你动不动皇军,皇军的,你和日本人伙穿一条连裆裤。” 
  马宝贵说:“说你也不懂,要你当,你也得当。” 
  王广茂一语双关,“人家能看得起咱。” 
  马宝贵加重了语气说:“笑谈人呢,让我静一会儿,天亮还早,想出法子我就把美国人弄走。” 
  王广茂性子好动,见不得对面人站着晃,有人晃,就想开腔,他要不说话,除非是有病了。他刚才的话,是想撩马宝贵的话头,想挖苦马宝贵几句,挖苦他被日本人耍了,现在,话头切断了,他张了几下嘴,马宝贵不让他说,自己又憋不住,忍不住叫了一句: 
  “憋死人了,眼看就被你维持给憋死了!” 
  四下是悄无声息,远处偶然有一两声蛙鸣,因为打仗,马村的狗早都被打死,开始是八路要打狗,后来是日本人要打狗,都怕夜静进村引起狗声。这个黑夜,静得如棉花套子闷着似的,不如自己回家睡觉,王广茂抬拳头在胸口捣了一下,“你想好没?你这是要让我遭大罪。” 
  马宝贵耐心地说:“得有良心,得仗义,日本人逮着他,还不剥两层皮!” 
  王广茂说:“总比剥我的皮少疼!” 
  马宝贵不说话了,他知道王广茂不是个牢靠人,说话不思想,没有头脑。想着明天,这事情就怕坏在他身上,不如要他离开马村,才不坏事,明天的事自己挑起来大包大揽,才能免去道格拉斯受难。把王广茂弄到哪里去?他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去处,这张嘴走到哪是说到哪。突然想到,这人容易坏事,不如灭了他!他弯腰摸了摸腿脚上插着的刀子,身上热了,有汗冒出来,他索性一屁股坐到地上,琢磨着怎么下手,还得没有声响。 
  王广茂“哎呀哎呀”着,就算是不说话,这样哼着,心里畅快。 
  马宝贵觉得真要下了手,一双娃娃,月月,咋交代?身上越发燥热,他站起来,又没法下话,摸了地上一个圆蛋蛋放进嘴里,下意识嚼了一下,是一粒羊屎蛋,于是冲着黑暗吐出去,唾沫星子打在了王广茂脸上,王广茂抹了一下说:“埋汰人呢,有事商量着办,指不定我的脑袋比你活泛。” 
  马宝贵回转头,看着眼前来回走动的黑影,“你恨不恨日本人?” 
  王广茂想,这话还用问!不是打仗,美国兵能毁自己的玉茭?不打仗,他鸡呀猪呀的都喂上了,双生娃还能吃不上奶?!晚夕在涝池前他看到马宝贵的驴驹子,就想自己的黑驴。月月的陪嫁有一头驴驹子,黑毛,四条蹄是白色,走起来一蹦一蹦,是个没有心肝的家伙。养大了,眼看它成了自家劳力,被日本人抢走了,用它去驮战场上的死人,一驴驮两个死鬼子。他在草坊镇看见过自己家的黑驴,打他眼前走过,他招呼着黑驴,它不跟他走,四条白蹄儿错落有致,“哒哒哒”敲过他身前,日本人的马夫牵了它往张庄走,头也不回,看见他,只是打了个响鼻,甩几甩尾巴,他看见自家的黑驴掉了两颗泪水,对着远去的驴屁股,他手里拿着刚卖的两个热包子,喊着: 
  “驴,我日你娘,驴,我日你娘!” 
  他一边恶气地揪了包子往嘴里送,包子吃得不知是啥滋味,哽了满喉咙咽不下,游荡着回到马村,想起来包子是给月月买的,她害喜呢,想吃包子解馋,自己反倒一路不知道啥滋味,嚼生猪油般吃了包子。能不恨日本人?是恨死这小鬼子了! 
  马宝贵说:“他们占了咱的地盘张扬,像自己地盘一样,给你个胆,能不能明天不说话?” 
  王广茂说:“怕尸求他,为啥不说话!我骂他,我骂他,祖宗八辈子,辈辈生了娃没屁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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