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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China(4)

  马宝贵说:“你实聋了?” 
  王广茂说:“弄牲口好说,你和他讲,我想要他降落伞,要它铺炕。” 
  马宝贵白了他一眼,“那东西不透气,两个娃的尿,沤衣裳,要它?!” 
  王广茂说:“不怕,黑里我光了睡,沤了皮还能长。” 
  马宝贵龇牙,“日你娘,穷死你!” 
  王广茂扛起?头,出了玉茭地往村子里跑,动作出奇麻利。 
   
  三 
   
  王广茂回到村里,想不起来谁家有马和骡子,马、骡子从战争开始到现在1944年秋,有的被日本人抢走,有的支援了八路军、国民党,老西儿阎锡山的部队也趁这场战争的热闹,过来弄腾牲口,战争把牲口们这么三下五除二全折腾完蛋了。王广茂皱起固定在额头上几道皱纹,思忖马村谁家还留有牲口,他想起马宝贵家的驴驹子,这会儿它应该在村尾巴涝池边吃草。他在村上没有发现四周什么人,村尾巴有几头牛犊在吃草,王广茂眼前幻化出牛犊脊梁上驮着的美国兵,想得有意思,笑了起来,离牛犊不远处,那头驴驹子朝天打着响鼻,错着嘴,嚼动地上卷起的草,看到王广茂时过去,驴驹子仰了脖子叫唤。 
  王广茂开始欢喜了,知道:这头畜生是在叫唤他呢。 
  驴驹子叫唤够了,尥蹄子朝前方涝池里跑。涝池里的水是雨水积下的,有了天日,水面浮起暗绿色和灰褐色的脏物,驴驹子用嘴拨开,拨到两边,伸到水里去咂,驴咂得很长很长,咂得王广茂的耳朵都竖起来了。驴驹子咕儿咕儿的咽水声,比癞蛤蟆叫还响,这么咂了一会儿,提起水淋淋的嘴,换一口气,换气当间看了王广茂一眼。 
  “这操蛋的东西,活该你是马宝贵的驴驹子!” 
  王广茂牵了驴驹子往后河弯走,人走得急,驴驹子也急,等来到马宝贵跟前,打量马宝贵身边的美国兵道格拉斯,知道美国人要是横下来,身体比驴驹子还要长。 
  马宝贵看着驴驹子,心疼地说:“也不看看驮啥东西,弄我的驴驹子来,不出一年的牲口,怎让它一下就驮一个二百五!” 
  王广茂嬉笑了一下,吊着膀子,“我的黑驴要是在,哪用得上这驴驹子!” 
  马宝贵顾不上和王广茂辩论,心疼地扶着道格拉斯往驴身上骑。美国兵开得了飞机,骑不了毛驴,人上去了,怎么看着不是一个劲道,驴驹的腰脊往下塌,吃不住重量,尾巴不来回甩了,紧夹在腿中央,脑袋前倾想走,却迈不开蹄子。道格拉斯的表情也不自然,坚持要下来。王广茂说:“干脆让他趴着,快走,出了事,谁也顾不了谁。” 
  他们让道格拉斯趴在驴脊上,一人扶着他肩膀,一人扶着他两条长腿,这样子走一阵,骑一阵。磨蹭着走回村,一路上,马宝贵想着村里的那几头牛犊,他打算回村后把牛犊赶来,在美国人落下玉茭地周围踏几圈,造个假象,这样一队牛蹄都是往东边的神头岭走了。马宝贵这样,是为给隔山草坊日本人据点一个交代,这样可以明确告诉日本人,八路军二十团的骑兵队来过马村,不知来做甚。不久就离开了。 
  二十团骑兵连是尖兵连,经常在这一带活动,日本人一听骑兵连来,都不轻易出动。马宝贵从一开始搭救美国兵,就在细想怎么对付日本人,不然全马村人都要遭殃,他是维持会长,双料人物,他得维持马村百姓不受日本人骚扰。 
  他们跟着毛驴,反反复复到了天黑,才回到马村。马宝贵想把美国兵送到邻村一个药铺里住,可道格拉斯非常疲惫,比划着不想走。 
  马宝贵急着处理后事,早点赶去草坊日本人据点汇报二十团骑兵连的情报,把美国兵安排到哪算安全呢? 
  他想到王广茂的婆娘、双生娃,婆娘正好坐月子。 
  村里人都知道他婆娘缺奶水,孩子哭喊叫吃,刚生下大家都去看,进窑看炕上一对小人人,稀罕,王广茂倒碗水请人家喝,人家不喝,王广茂就说,你不喝,我没话说,这日子我倒不开,借我一升半升米?缓过劲来就还。他这样张嘴借,没多有少,但时间长了大伙都知道,王广茂这是好借不还,战争年代,哪家都穷,一来二去,从此没有人上王家门,怕王广茂借米借面,只能躲。 
  马宝贵决定让美国人住王广茂家,把他家小西窑收拾出来,从外面看这口窑破烂,谁也不注意,双生娃老是哭,是最好的掩护。谁也不上门,附近也稀稀拉拉没几个人走动。 
  他看着王广茂说: 
  “让道格同志上你家?” 
  王广茂呆愣地说:“我家?!洗空空的,要啥没啥。” 
  马宝贵说:“把小西窑收拾出来,就住几天。” 
  王广茂说:“一天都难对凑。” 
  马宝贵说:“就这样,缺啥给你拿。” 
  王广茂说:“主要缺粮,看他那个头!” 
  马宝贵说:“这些天里,你家里粮食我都管。” 
  王广茂想了想觉得合算,不管别的,婆娘是有奶下了,要是能多住几天就更好。眼看着驴走到了自家门前,他一下子想起来,河沟边上的这三亩玉茭地,玉茭地当中还藏着那猪尿脬样的降落伞,他摸过,就算铺炕不透气沤衣裳,他也想要!他一下张不开口。想到被糟蹋了的三亩玉茭,“可怜我那河沟地,一家大小的口粮,不能喝西北风吧。” 
  马宝贵说:“寒碜啥?叫人家道格同志笑话!有苗不愁长,你立了大功,有人还要奖励呢。” 
  王广茂记住这些话,也觉得马宝贵是日哄鬼,这年月没头没尾的谁来奖励自己?听得黑黑的窑洞里倪月月哄孩子的声音,两个孩子“哇哇”黑哭,她不点灯,是怕浪费灯油呢。 
  马宝贵让王广茂先把屋子收拾出来,自己有事离开一会儿。 
  道格拉斯坐到小西窑的炕上,用自己的急救包把腿上的伤口包扎一遍,他坐着不动,好奇地看周围,窑洞里塞满令人窒息的杂物,他的心不能完全静下来,地上有驴拉的屎,四周墙上到处是玉米芯堵上的洞,隐约听到老鼠打闹的声响,紧张的神经,伤口的疼痛,一切的一切,上午还在浩荡层叠的云海中翱翔,现在随着一头扎地的飞机,眨眼间牛顿的苹果树还在眼前,却看不到苹果了。他听到胃肠叽里咕噜直叫,他是饿了,给主人打手势有什么可以吃的?折腾这么一趟,都饿了,王广茂打手势,看着他,“别着急,都等着‘维持’回来安排。他答应了安排你,就要管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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