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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的森林(第三章)(5)

 
  直子的生日是个雨天。上完课,我在附近买盒蛋糕,乘上电车,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议,毕竟20岁了,总该稍稍庆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会有这种愿望的。一个人形影相吊地送走20岁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电车里人很挤,又摇晃得厉害。结果赶到直子房间时,蛋糕已经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罗马的圆形剧场。但我们还是竖起准备好的20根小小的蜡烛,划火柴点燃,拉合窗帘,熄掉电灯,总算有了生日气氛。直子打开葡萄酒。两人喝着葡萄酒,吃了点蛋糕,饭吃得很简单。
 
  "我也20岁了,有点像开玩笑似的。"直子说,"我,一点儿也没做20岁的准备,挺纳闷儿的,就像谁从背后硬推给我的一样。"
 
  "我还有七个月,可以慢慢准备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羡慕似的说。
 
  吃饭时间里,我讲起敢死队买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蓝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买了以后才两件。新买的是织进小鹿图案的红黑相间的毛衣。毛衣本身确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于为什么,本人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渡边君,什、什么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问道,"我脸上有什么不成?"
 
  "什么也没有,没什么好笑的。"我一本正经地说,"这毛衣不错嘛,喏。"
 
  "谢谢。"敢死队乐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听得很开心:
 
  "真想见见这个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会笑出声的。"我说。
 
  "真以为我会笑?"
 
  "打赌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时忍不住要笑。"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边听音乐边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两杯。
 
  直子这天出奇地健谈。小时候的事,学校的事,家里的事。而且都讲得很长,详细得像一幅工笔画。我真佩服她有这么出色的记忆力。但听着听着,我开始察觉她说话的方式含有某种东酉。有什么不正常,有什么在发生着不自然的变形!尽管就每一句话来说都无懈可击,但连接方式却异乎寻常。A话不知不觉地变成其中包含的B话,不一会又变成B中包含的C话,绵绵不断,无止无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附和几句,后来便作罢。我放上唱片,第一张听完便把唱针移到第二张。全部听完之后,又从头听起。唱片只有六张。第一张是《佩珀军士寂寞的心俱乐部乐队》,最后是威尔·埃文斯的《献给戴维的华尔兹》。窗外雨下个不停,时间缓缓流逝,直子一个人絮絮不止。
 
  直子说话的不自然之处,在于她有意避免接触几个地方。当然木月是其中一个,但我感到她回避的似乎不止于此。有好几点她都不愿意涉及,只是就无关要紧的细节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由于直子是第一次说得如此专注入迷,我便听任她只管往下说。
 
  但时针指到11点时,我到底有点沉不住气了。直子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四个多小时。一来担心回去最后一班电车,二来还有宿舍关门时间。于是我找个机会打断直子的话。
 
  "该回去了,电车也快到时间了。"我边看表边说。
 
  但我的话似乎没传进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传进其含义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间闭了闭嘴,旋即又继续说下去。无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来最好由她讲个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电车也关门时间也好,一切都能听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话没再持续很久。蓦地觉察到时,话已戛然而止。中断的话茬儿,像被拧掉的什么物件似的浮在空中。准确说来,她的话并非结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么地方了。本来她还想努力接说下去,但话已经无影无踪了。是被破坏掉了,说不定破坏者就是我。我刚才的话终于传进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从而破坏掉了促使她继续说话的类似动力的东西。直子微微张开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电源的机器。双眼雾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层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断你,"我说,"只是时间晚了,再说……"
 
  她眼里涌出泪珠,顺着脸颊滴在唱片套上,发出很大的声响。泪珠一旦滴出,之后便一发不可遏止。她两手拄着垫席,身体前屈,嚎陶大哭起来。如此剧烈的哭,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我轻轻伸出手,抚摸她的肩。肩膀急剧地颤抖不止。随后,我几乎下意识地搂过她的身体。她在我怀中浑身发抖,不出声地抽泣着。泪水和呼出的热气弄湿了我的衬衣,并且很快湿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来摸去,仿佛在搜寻什么曾经在那里存在过的珍贵之物。我左手支撑直子的身体,右手抚摸着她直而柔软的头发,如此长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个不停。
 
  ※
 
  这天夜里,我同直于睡了。我不知这样做是否正确。即使20年后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不过那时候却只能这样做。她情绪激动,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抚慰。我关掉房间的电灯,缓缓地轻轻地脱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随之脱掉,然后抱在一起。那是个温和的雨夜,我们赤身果*体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抚摸身体,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温暖湿润,等待着我。
 
  然而当我探进去时,她却说很痛。我问是不是初次,直子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有点不解了--我一直以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过。我一动不动,久久地紧紧抱住她,等她镇静下来……最后,直子用力抱住我发出呻吟声,在我听过的最冲动时的声音里边,这是最为凄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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