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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课(5)

  王安顶了缺。当王安跛着脚堂堂正正地走向学校,人们才说,王安又是修乒乓球台又是栽斑竹,原来他早就知道这学校是他的呢。 
  这话传到胡老师——现在的胡校长——耳朵里,把胡校长得罪了。胡校长是在全面清退民办教师的前一年考上公办的,现在已经没有民办教师这种称呼,像王安这种人,叫代课教师。代课教师和民办教师的区别是,清退民办教师还要办一定的手续,清退代课教师就简单了,带个口信就算数。胡老师是公办,而且是校长,再怎么说南山小学也该是他的,怎么会是你王安的?抛开身份不说,单从收入上讲,胡校长每月可拿五百多,而王安只能拿一百八十块——中心校老师说给他一块骨头,就指他工资低——你王安算老几呢?胡校长觉得,靳老师当时对王安心存戒备,看来并没有错。 
  王安跟胡校长的关系一开始就处得很不好。 
  有一天,附近一个农民拿着弯刀来砍学校的斑竹,农民的想法是,学校是大家的,大家的东西大家就都可以用。因此他来砍斑竹的时候,根本就没给胡校长和王安打声招呼。那天王安下课出来,看见那农民已砍下一把了,他来不及跛着脚走过去,而是用那条长腿快步跳过去,红着脸说:“邱爸,你这是干啥?”姓邱的农民直了腰,若无其事地说:“我的豇豆牵藤了,我砍些斑竹扎到地里去。”王安说:“柴山里那么多黄荆条不砍,为啥砍学校的斑竹?这是公家的!”这话来得有些陡,农民把脸抹下了。这里跟兴塘不是一个村,但彼此都知根知底,农民说:“你娃跟我一样,还不是个穷吊子,当了几天教书匠就不得了啦,要飞起来咬人啦!”王安咽了口唾沫说:“邱爸,你为啥这么不讲理?”姓邱的农民说:“你敢说我不讲理?我再不讲理我也不会像头骟猪那样走路!”公猪刚被骟掉之后,脚要跛上几天。这话本来是搭不上界的,但农民们骂架,最厉害的一招就是往别人的痛处戳。王安一口气堵在胸口。他喊邱爸的这个人的孙子,还在他手里读书呢。姓邱的农民见王安说不出话,更加理直气壮了,扬声说:“人家胡校长都没做声,有你啥事?是你的官大还是胡校长的官大?” 
  王安这才发现胡校长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抽烟。 
  胡校长与王安的目光对了一下,转过头对姓邱的农民说:“本来就是你不对嘛,赶快走,不让你赔偿就是好的!” 
  胡校长在王安之前就站在那里的,一直没开腔,姓邱的农民以为他要帮自己说话,没想到是这样。他没拿走一根斑竹,骂骂咧咧地走了。然而,离开之前,他又狠狠地朝斑竹林砍了几刀。 
  农民走后,胡校长才低沉地说:“斑竹是你栽的,学校也是你的,你就来管理么。” 
  说了这句,胡校长急匆匆地去了教室。 
  胡校长的家在山顶上,平时住校,王安虽然也有间寝室,但他不住校。他每天放学回家后,都要帮母亲干农活。可今天他留下来了。他主动提出要在胡校长那里搭一顿伙食。胡校长有些意外,说我这里没啥吃的哟。王安说未必你要招待我吃龙肉?这么一说,两人之间绷紧的弦松了许多。 
  胡校长也真没啥吃的,平时煮的红苕饭,只见红苕不见米,今天招待客人,米就下得重些,但就意味着他往后几天只能光吃红苕。也没啥菜,只炒了个土豆丝。好在有半瓶酒。 
  两人喝下几口酒,王安就说话了:“胡校长,你跟杨校长都误解了我。”胡校长知道王安指的是他今天扔下的那句话,没言声。王安说:“胡校长,我那几年经常往学校跑,主要是想找个说话的人。从县城突然回到山里,我这心里闷。爹妈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我却没出息。那些天,我白天黑夜都想读书,但要去复读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只能一辈子待在山里,我感到害怕,睡过去就做噩梦。我想找人说话,可跟谁说去?在南山,你们才是有文化的人,我就想跟你们接近,但你们好像都不欢迎我。我修乒乓球台也好,栽斑竹林也好,都是为了讨你们的欢心。我当时就这么点想法,我再没有别的想法……” 
  说到这里,王安哗啦啦滚出一串泪水。 
  王安这一流泪,牵动了胡校长的痛楚。恍惚之间,他已经在南山小学教了二十年书了,这二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山外人无法想象。日常生活的苦处就不必去说它了,那是人人都会遇上的,只说崎峭陡峻的山路,就够人受的。这里流传最广的一首山歌是这么唱的:“山坡下坎呢我脚杆软啦呵啥喂!——”这首歌共有八句,转了好几个调,而句句歌词相同!特别是冬天,不仅结冰柱子,还刮大风,下暴雪,满世界里除了被风搅动的雪尘,啥也看不见。这种连狗也会冻死的天气,村民可以躲在家里,学校却必须开课。学校后山有一段危险的路,叫野风垭,绳子似的悬着,落雪打霜的时候,简直寸步难行。家长接送孩子,都不会跑这么远,在这段路上接送学生,都是老师的事。对那些胆子小、身体弱的孩子,牵着走都不行,必须背、抱。胡校长都记不清自己在那段路上摔过多少回了。他经常在梦里也梦到那段路,或者上不去,或者下不来。这里曾有一个姓耿的老师,送学生的时候从山上滑下来,腿没摔断,却把左右手各撇断了一根指头,山上找不到医生,耽误了治疗,再没接上。那之后没过多久,他就作为民办教师被清退回家了。杨校长那么大年纪,不照样接送学生?就说王安,一个残疾人,自己平地走路也困难,却要在最危险的地方充当学生的腿。 
   
  想起这些,胡校长心里很酸。更何况,在他们的遭遇当中,这还算不上苦处,真正的苦处是挨门挨户去收书学费,那是山村教师的鬼门关。每学期,村小教师后两月的工资都被中心校扣着,学期结束,全部书学费交上去后,才能领到手…… 
  胡校长的心酸得厉害,终于止不住流出了泪水。 
  泪水涌上来的同时,他就发出了哭声,哭声响亮得像个女人在哭。 
  王安也干脆放下筷子,伤心地哭起来。 
  南山虽然已经通电,但学校不上早晚自习,因此没把电线拉过来。在这所孤零零的山村小学里,两个男人在麻雀眼一样的桐油灯下,一点也没顾及自己的体面,想怎么哭就怎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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