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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与旧(3)

 
  他便走到人犯身边去,擦擦两下,两颗头颅都落了地。见了喷出的血,他觉得这梦快要完结了,一种习惯的力量使他记起三十年前的老规矩,头也不回,拔脚就跑。跑到城隍庙,正有一群妇女在那里敬神,庙祝哗哗的摇着签筒。老战兵不管如何,一冲进来爬在地下就只是磕头,且向神桌下钻去。庙里人见着那么一个人,手执一把血淋淋的大刀,以为不是谋杀犯也就是杀老婆的疯子,吓得要命,忙跑到大街上去喊叫街坊。
 
  一会儿,从法场上追来的人也赶到了,同大街上的闲人七嘴八舌一说,都知道他是守北门城的老头子,都知道他杀了人,且同时断定他已发了疯。原来城隍庙的老庙祝早已死了,本城人年长的也早已死尽了,谁也不注意到这个老规矩,谁也不知道当地有这个老规矩了。
 
  人既然已发疯,手中又拿了那么一把凶刀,谁进庙里去,说不定谁就得挨那么一刀,于是大家把庙门即刻倒扣起来,想办法准备捕捉疯子。
 
  老战兵躲在神桌下,只听得外面人声杂乱,究竟是什么原因完全弄不明白。等了许久,不见县知事到来,心里极乱,又不知走出去好还是不走出去好。
 
  再过一会儿,听到庙门外有人拉枪机柄,子弹上了红槽。
 
  又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妇人声音说,“进去不得,进去不得,他有一把刀!”接着就是那个副官声音,“不要怕,不要怕,我们有枪!一见这疯子,尽管开枪打死他!”
 
  老战兵心中又急又乱,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迷迷胡胡的想,“这真是个怕人的梦!”
 
  接着就有人开了庙门,在门前大声喝着,却不进来。且依旧扳动枪机,俨然即刻就要开枪的神气。许多熟人的声音也听得很分明。其中还有一个皮匠说话。
 
  又听那副官说,“进去!打死这疯子!”
 
  老战兵急了,大声嚷着:“嗨嗨!城隍老爷,这是怎么的!
 
  这是怎么的!“外边人正嚷闹着,似乎谁也不听见这些话。
 
  门外兵士虽吵吵闹闹,谁都是性命一条,谁也不敢冒险当先闯进庙中去。
 
  人丛中忽然不知谁个厉声喊道:“疯子,把刀丢出来,不然我们就开枪了!”
 
  老战兵想,“这不成,这梦做下去实在怕人!”他不愿意在梦里被乱枪打死。他实在受不住了,接着那把刀果然啷的一声响抛到阶沿上去了,一个兵士冒着大险抢步而前,把刀捡起。其余人众见凶器已得,不足畏惧,齐向庙中一拥而进。
 
  老战兵于是被人捉住,胡胡涂涂痛打了一顿,且被五花大绑起来吊在廊柱上。他看看远近围绕在身边象有好几百人,自己还是不明白做了些什么错事,为什么人家把他当疯子,且不知等会儿有什么结果。眼前一切已证明不是梦,那么刚才杀人的事也应当是真事了。多年以来本地就不杀人,那么自己当真疯了吗?一切疑问在脑子里转着,终究弄不出个头绪。
 
  有个人闪不知从老战兵背后倾了一桶脏水,从头到脚都被脏水淋透。大家哄然大笑起来。老战兵又惊又气,回头一看,原来捉弄他的正是本城卖臭豆豉的王跛子,倒了水还正咧着嘴得意哩。老战兵十分愤怒,破口大骂:“王五,你个狗肏的,今天你也来欺侮老祖宗!”
 
  大家又哄然笑将起来。副官听他的说话,以为这疯子被水浇醒,已不再痰迷心窍了,方走近他身边,问他为什么杀了人,就发疯跑到城隍庙里来,究竟见了什么鬼,撞了什么邪气。
 
  “为什么?你不明白规矩?你们叫我办案,办了案我照规矩来自首,你们一群人追来,要枪毙我,差点儿我不被乱枪打死!你们做得好,做得好,把我当疯子!你们就是一群鬼。
 
  还有什么鬼?我问你!“
 
  当地军部玩新花样,处决两个共产党,不用枪决,来一个非常手段,要守城门的老刽子手把两个人斩首示众。可是老战兵却不明白衙门为什么要他去杀那两个年青人。那一对被杀头的,原来就是北门里小学校两个小学教员。
 
  小学校接事的还不来,北门城管锁钥的职务就出了缺——老战兵死了。全县城军民各界,于是流行着那个“最后一个刽子手”的笑话,无人不知。并且还依然传说,那家伙是痰迷心窍白日见鬼吓死的。
 
  一九三五年夏作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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