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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村人物素描(4)

  基座浇注好后,工程师就回县里休息去了,把等着要看看机器是什么模样的人搞得好不心焦。机器就放在晒场上,用防雨的帆布苫盖着,每天,都有民兵在旁边看守。白天还好,民兵们干着手里的活,只是留心着不让人在机器旁边停留盘桓。到了晚上,那就不一样了,“为了防止公开的和暗藏的阶级敌人破坏农业机械化”,两人一组的民兵,枪膛里推上了子弹,端着打开了枪刺的步枪在机器四周不断巡逻。阶级敌人当然没有胆子在那里出现。于是,那些夜晚,总是村子里好奇的孩子与春心萌动的姑娘在民兵们四周出没。直到开镰收割了,工程师才回来安装机器。第一天,他把那些木箱一一打开,跟过去来自城里的东西一样,那些钢铁部件上都涂着厚厚的油脂。工程师指点精心挑选出来的助手用汽油洗去那些油脂。第二天,才开始在水泥基座上安装机器。第三天,工程师又指挥发电员牵来一根专门的电线。第四天,他“将息一下”,享用生产队新杀的一头肥羊。第五天,他亲手把电线接到机器上,一合上电闸,那台机器就飞快地旋转起来。那是一个上面栽着许多铁齿的滚子在一个铁罩下面旋转不停。机器空转的时候,那铁罩子都被震得要飞起来了一样,晒场上细细的黄尘四处飞扬。工程师合上了电闸。那机器还转动了好一阵子,才不情愿一样停了下来。 
  工程师拿着扳手最后紧了一遍机器上所有的螺丝,指挥着大家排成一排,形成一条从晾架到机器跟前的输送线。这回,他站在一边,点了点头,说:“开始。” 
  这回,是他的助手合上了电闸,机器开始转动的同时,一捆捆的麦子向着机器跟前输送,最后递到了他的手上。他把麦子塞进了脱粒机的喂料口,机器的那一边,细碎的麦草飞扬起来,从一道铁筛上推向了一边,而一粒粒金灿灿的麦粒,从那铁筛间落下,归到了一个狭长的铁槽里。他往机器里连喂了十来捆麦子,然后一挥手,助手拉掉电闸,人们挤到停下来的机器跟前,看到片刻之间,就有那么多麦子被脱粒干净了。 
  工程师拍拍手,说:“看清楚了,就这么干!” 
  人们就按着他的样子干下去。 
  工程师又嘱咐:“小心!不要把手也喂进机器嘴里!” 
  过去,这么多的麦子,如果用连枷拍打,不知要多少的人挥舞着连枷拍打多少遍。于是,人们再次惊叹: 
  “机器!” 
  “电!” 
  这个收获季,机村人的确只用了很少一点人力,很少一点儿时间,就把往年需要很多时间很多人力的活干完了。电流从裹着一层胶皮的电线里飞速而至,只要一合上电闸,机器就飞快旋转,把麦草和麦粒分开。机村用脱粒机都两三年了,时不时还有人叹服电力的神秘与机器力量的巨大。又过了些年,好多人都会给机器上点润滑油换个保险什么的时候,也有人发现这机器的噪音太大了。打下一年的新麦时,也不能像过去用连枷打场时,男男女女,此起彼伏,应和着那整齐的节奏曼声歌唱了。轰轰然的机器飞转着带齿的滚轮斩碎麦草的声音把一切歌唱的欲望都压制住了。 
  机器用震耳欲聋的声音与力量塑造了自己压倒一切的形象。 
  人们被机器那巨大的胃口驱使着,身上也像是过了电一样地奔忙,手脚稍微慢一点,空转的机器就会发出怒吼,一副要挣断那些粗大的螺栓,从水泥底座上蹦跳起来的样子。要想休息一下,只好拉掉电闸,让机器停下。其实,这机器不能随意停下,这里一停下,电流没有出去,又要把水电站的“母机”给憋住了。 
  机器只会在规定好的时间停下。这时,围着机器忙活的人们四散开去,让疲惫的身子躺进干燥的麦草堆里。身下的草堆很软和,耳朵里却还回荡着机器的声响。阳光从蓝色的天空中一泻而下,稍稍抬起头来,可以看见积雪的山顶,看见收割后显得疲惫而又松弛的田野。耳朵里隐约地响起了过去那整齐的连枷声,还有应和着那节奏的诙谐喜悦的歌唱。 
  脱粒机出现三年后的某一天,大家在草堆里躺上一阵,又走到脱粒机前等待合上电闸后,机器开始飞快地旋转。一个人还沉浸在自己对往昔的遐想里,机器都在嗡嗡转动了,这个人抱着一捆麦子竟然哼出声来了: 
   
  水边的孔雀好美喙呀! 
  光滑美羽似琉璃呀! 
   
  于是,空转的机器发出了怒吼,他还在哼唱,机器差点就从水泥底座上蹦跳起来时,他才惊醒过来,结果忙乱之中,他把麦子连同自己的一只手一起喂进了机器的口中。这个人立时就昏迷了。 
  原刊责编宁小龄 
   
  【作者简介】阿来,男,藏族,1959年生于川西北藏区的马尔康,师范学校毕业。做过乡村教师、文化局干部、杂志编辑、刊物主编。1982年开始诗歌创作,后转写小说。著有诗集《梭磨河》,小说集《月光下的银匠》,散文集《就这样日益丰盈》,《阿来文集》(四卷)等。小说集《旧年的血迹》获中国作协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奖,长篇小说《尘埃落定》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现居成都,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作品集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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