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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房(5)


  他喜欢游戏世界的逻辑。游戏世界的逻辑总是十分简单:看不顺眼的一切你都可以去摧毁,看不顺眼的人你可以杀掉——只要你有能力把对方杀掉。游戏世界里,徐小费有的是胆量和智慧。
  但现实的逻辑要复杂得多,复杂得让你不能动弹。现实里,他像是被捆绑着,总是不能实现自己的心愿。按徐小费的心愿,他真想站在东门口,把过往人群杀个片甲不留,但他知道这一切只能在游戏中实现。
  杀人游戏正进入关键时刻。那个西方武士装备先进,有红外线夜视仪,可以藏在黑暗中,是个非常厉害的狙击手。每当这时,徐小费整个身心被调动起来。杀掉这个人总是给他一种莫大的成就感。他操纵游戏杆,潜入黑夜中。他的双眼炯炯有神。
  四号游戏台的边上出现一个暗影。他知道有人站在他的边上。但游戏太吸引人了,他无暇他顾。他是游戏高手,经常有人立在一边观摩的。他操作键盘,和西方武士周旋。
  他终于瞄准那个家伙了。要瞄准那个家伙的机会很少,而且转瞬即逝,但他抓住了这个瞬间。这全凭感觉。他的血液已经准备欢畅地流动了,就等着杀死那人时刻的到来。他想这种快感大约和足球运动员射进球的感觉相似。他扣动扳机……
  就在这时。一只苍老的手按住了按钮,屏幕上的一切瞬间消失了。这让他有一种全身的血液被抽离的空虚感,好像此刻他正悬置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位置上。他的胸中充满了愤怒。
  他抬头见到一张悲哀而绝望的脸。他这才明白,一直站在四号机边上的是他的爹老徐。
  不知怎么的,他一点儿也不惊慌,相反,他似乎在老徐这里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在王勃那里,他受到那么大的委屈,他需要发泄。现在委屈转化成了怨恨,对老徐的怨恨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强烈。
  “为什么不去读书?”
  “没劲。”
  “你究竟想干什么?”
  他瞪了老徐一眼,眼神里全是不耐烦。他从口袋里摸出筹码,准备再玩儿一局。他按了开关,屏幕上立马跳出一个武士。徐小费脸上露出白痴一样的笑容,好像这会儿他见到了日思夜想的亲人。
  “你再这样下去以后怎么办?”
  刀光剑影在屏幕上闪耀。徐小费修长的双手有一种神经质的灵巧。这灵巧的双手,在老徐看来像是对他的一个绝妙的讽刺。徐小费全神贯注地操纵着游戏杆,好像这会儿老徐已不在这个世上。
  老徐全身颤抖起来。他觉得满肚子都是无处排遣的悲愤和绝望。他几乎没有想,就拿起一把椅子,向徐小费砸去。徐小费因为太投入,没有躲避。椅子砸到他的头上,断了。老徐被自己这样突兀的行为搞懵了。
  最初徐小费还以为自己是被游戏中的敌手击中的。经常这样,当敌手击中他时,他的身体会出现真实的疼痛。他迷恋游戏同这种感受不无关系。当他发现,真正的打击来自老徐时,他愤怒了。他马上反应,像游戏中的英雄一样,一头撞向父亲的胸腔。老徐应声倒地,他的头重重砸在三号游戏机上。三号机移动了半米。
  行为有它的惯性。一个行为会带出另一个更激烈的行为。徐小费多年来对老徐的怨恨在那刻全爆发了。徐小费已控制不了自己,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仇人。现在这个人已躺在地上,手抚着头。徐小费用脚在踢他。玩儿游戏的孩子都围了上来。游戏机全停了,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徐小费这时才清醒过来。不过,这会儿他的心态比较麻木。他还不清楚自己干了什么。他看到老徐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徐的脸已经十分平静了,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可恰恰是这种平静让徐小费感到害怕,好像这平静中深藏着某个可怕的灾难。
  老徐没再看徐小费一眼。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缓步向游戏房外走,然后消失在门口刺眼的光芒之中,就好像老徐是被光芒吞噬了一样。
  
  5
  
  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太阳照在建筑和街道上,照在老徐身上,阳光像是有重量似的,让他的步子显得十分沉重。他觉得这阳光像是一个罩子,让他有点儿透不过气来。有几个老头儿在一棵树的阴影下聊天。他们上身穿着汗背心,胸口挂着汗滴。有人把汗背心顺着身子上卷,露出一个苍老而饱满的肚子。
  老徐的神情有点儿恍惚。
  不过,他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儿子揍了他。儿子竟然揍老子了。他望了望天,好像天空中有他的依靠,他心里一酸,眼泪就哗哗哗地流了下来。
  “老天啊,为什么会这么苦命呢?”他在心里喊道。他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也不相信算命之类的玩意儿,但这会儿,他觉得真的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同自己作对。他接二连三地受到打击:先是不让他再当教师——他多么热爱教育事业啊;接着老婆同别的男人跑了;老婆跑了还不算,还给他带来一帮债主,整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面;现在,儿子成流氓了。
  有很多事老徐搞不懂。他搞不懂儿子为什么对王勃这么死心眼儿。王勃都这样对待他,他还去讨好那个流氓,简直像奴才一样。徐家怎么出了个奴才呢?老徐了解过了,这个叫王勃的人根本没有人性,他根本不把跟着他的孩子当人。但是这些孩子,把王勃对他们的折磨当成是一种荣耀,当成是件乐事。老徐搞不懂。
  一会儿,老徐来到他的自行车修理铺。
  生意一向不是太好。主要是地段不好,太偏了,过来的都是老顾客。老徐手艺好,胎补得结实,就是高温天气,补的地方也不会熔化。
  身子有点儿疼痛。刚才没感觉到,这会儿倒是隐隐发作了。
  坐在自己的车铺里,老徐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开始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儿子现在连老子都敢打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他实在想不出法子了。也许唯一可做的就是把儿子杀死。有时候,他真想把儿子杀了。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可又想想,儿子实在也是个可怜虫。这几天,老徐一直偷偷地跟踪着儿子。他发现儿子其实是孤单的,很多时候,他都是独处。可是,独处的儿子更可怕。他一个人在街头晃悠,只要没有人注意他,他就想破坏些什么。他扎停在路边的汽车或摩托车的轮胎。徐小费似乎喜欢听到从胎里冒出来的声音,他总是要等车胎里再没气了,才缓步离开。做这一切时,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有时候,对面过来一个漂亮一点儿的姑娘,老徐担心他会干出格的事。他倒是没有,姑娘过来时,他特安静,安静得像个乖孩子。不过,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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