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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骏图(7)

 
  从×大学历史系毕业后,就来到××女子中学教书,每星期约教十八点钟课,收入约一百元左右。在学校中很受同事与学生敬爱,初来时,且间或还会有一个冒险的,不大知趣的山东籍国文教员,给她一种不甚得体的殷勤。然而那一种端静自重的外表,却制止了这男子野心的扩张。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便是北京方面每天皆有一个信给她,这件事从学校同事看来,便是“有了主子”的证明,或是一个情人,或是一个好友,便因为这通信,把许多人的幻想消灭了。这种信从上礼拜起始不再寄来,原来那个写信人教授庚已到了青岛,不必再写什么信了。
 
  这女人从不放声大笑,不高声说话,有时与教授庚一同出门,也静静的走去,除了脚步声音便毫无声响。教授庚与女人的沉默,证明两人正爱着,而且贴骨贴肉如火如荼的爱着。惟有在这种症候中,两个人才能够如此沉静。
 
  女人的特点是一双眼睛,它仿佛总时时刻刻在警告人,提醒人。你看她,它似乎就在说:“您小心一点,不要那么看我。”
 
  一个熟人在她面前说了点放肆话,有了点不庄重行动,它也不过那么看看。这种眼光能制止你行为的过分,同时又俨然在奖励你手足的撒野。它可以使俏皮角色诚实稳重,不敢胡来乱为,也能使老实人发生幻想,贪图进龋它仿佛永远有一种羞怯之光;这个光既代表贞洁,同时也就充满了情欲。
 
  由于好奇,或由于与好奇差不多的原因,达士先生愿意有那么一个机会,多知道一点点这两人的关系。因为照他的观察来说,这两人关系一定不大平常,其中有问题,有故事。
 
  再则女的那一分沉静实在吸引着他,使他觉得非多知道她一 点不可。而且仿佛那女人的眼光,在达士先生脑子里,已经起了那么一种感觉:“先生,我知道你是谁。我不讨厌你。到我身边来,认识我,崇拜我,你不是个胡涂人,你明白,这个情形是命定的,非人力所能抗拒的。”这是一种挑战,一种沉默的挑战。然而达士先生却无所谓。他不过有点儿好奇罢了。
 
  那时节,正是国内许多刊物把达士先生恋爱故事加以种种渲染,引起许多人发生兴味的时节。这个女人必知道达士先生是个什么人,知道达士先生行将同谁结婚,还知道许多达士先生也不知道的事,就是那种失去真实性的某一种铺排的极其动人的谣言。
 
  达士先生来到青岛的一切见闻,皆告诉给那个未婚妻,上面事情同一点感想,却保留在一个日记本子上。
 
  达士先生有时独自在大草坪散步,或从银杏夹道上山去看海,有三四次皆与那个经济学者一对碰头。这种不期而遇也可以说是什么人有意安排的。相互之间虽只随随便便那么点一点头各自走开,然而在无形中却增加了一种好印象。当达士先生从那个女人眼睛里再看出一点点东西时,他逃避了那一双稍稍有点危险的眼睛,散步时走得更远了一点。
 
  他心想:“这真有点好笑。若在一年前,一定的,目前的事会使我害一种很厉害的玻可是现在不碍事了。生活有了免疫性,那种令人见寒作热的病全不至于上身了。”他觉得他的逃避,却只是在那里想方设法使别人不至于害那种玻因为那个女人原不宜于害病,那个教授庚,能够不害那一种病,自然更好。
 
  可是每种人事原来皆俨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安排。一 切事皆在凑巧中发生,一切事皆在意外情形下变动。××学校的暑期学校演讲行将结束时,某一天,达士先生忽然得到一个不具名的简短信件,上面只写着这样两句话: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一个人)一个什么人?真有点离奇可笑。
 
  这个怪信送到达士先生手边时,凭经验,可以看出写这个信的人是谁。这是一颗发抖的心同一只发抖的手,一面很羞怯,又一面在狡猾的微笑,把信写好亲自付邮的。不管这个人是谁,不管这信写得如何简单,不管写这个信的人如何措辞,达士先生皆明白那种来信表示的意义。达士先生照例不声不响,把那种来信搁在一个大封套里。一切如常,不觉得幸福也不觉得骄傲。间或也不免感到一点轻微惆怅。且因为自己那分冷静,到了明知是谁以后,表面上还不注意,仿佛多少总辜负了面前那年青女孩子一分热情,一分友谊。可是这仍然不能给他如何影响。假若沉静是他分内的行为,他始终还保持那分沉静。达士先生的态度,应当由人类那个习惯负一点责。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达士先生是个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
 
  得到那个短信时,达士先生看了看,以为这一定又是一 个什么自作多情的女孩子写来的。手中拈着这个信,一面想起宿舍中六个可怜的同事,心中不由得不侵入一点忧郁。
 
  “要它的,它不来;不要的,它偏来。”这便是人生?他于是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不走,又怎么样?一个真正古典派,难道还会成一个病人?便不走,也不至于害病!”的确,就因事留下来,纵不走,他也不至于害病的。他有经验,有把握,是个不怕什么魔鬼诱惑的人。另外一时他就站过地狱边沿,也不眩目,不发晕。当时那个女子,却是个使人值得向地狱深阱跃下的女子。他有时自然也把这种近于挑战的来信,当成青年女孩子一种大胆妄为的感情的游戏,为了训练这些大胆妄为的女孩子,他以为不作理会是一种极好的处置。
 
  瑗瑗:
 
  我今天晚车回××达
 
  达士先生把一个简短电报亲自送到电报局拍发后,看看时间还只五点钟。行期既已定妥,在青岛勾留算是最后一天了。记起教授乙那个神气,记起海边那种蚌壳。当达士先生把教授乙在海边拾蚌壳的一件事情告给瑗瑗时,回信就说:不要忘记,回来时也为我带一点点蚌壳来。我想看看那个东西!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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