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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骏图(5)

  天空正有白鸟三五,从容向远海飞去。这点光景恰恰象达士先生另外一个记载里的情形。
 
  便是那只船,也如当前的这只船。有一点儿稍稍不同,就是坐在达士先生对面的一个人,不是医生,却换了一个哲学教授叮两人把船绕着小青岛去。讨论着当年若墨医生与达士先生尚未讨论结果的那个问题,——女人,一个永远不能结束定论的议题!
 
  教授丁说:
 
  “大概每个人皆应当有一种辖治,才能象一个人。不管受神的,受鬼的,受法律的,受医生的,受金钱的,受名誉的,受牙痛的,受脚气的,必需有一点从外而来或由内而发的限制,人才能够象一个人,一个不受任何拘束的人,表面看来极其自由,其实他做什么也不成功。因为他不是个人。他无拘束,同时也就不会有多少气力。
 
  “我现在若一点儿不受拘束,一切欲望皆苦不了我,一切人事我不管,这决不是个好现象。我有时想着就害怕。我明白,我自己居然能够活下去,还得感谢社会给我那一点拘束。
 
  若果没有它,我就自杀了。
 
  “若墨医生同我在这只小船上的座位虽相差不多,我们又同样还不结婚。可是,他讨厌女人,他说:一个女人在你身边时折磨你的身体,离开你身边时又折磨你的灵魂。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他口上尽管讨厌女人,不久却把一个双料上帝弄到家中作了太太,在裙子下讨生活了。我一切恰恰同他相反。我对女人,许多女人皆发生兴味。那些肥的,瘦的,有点儿装模作样或是势利浅浮的,似乎只因为她们是女子,有女子的好处,也有女子的弱点,我就永远不讨厌她们。我不能说出若墨医生那种警句,却比他更了解女子。许多讨厌女子的人,皆在很随便情形下同一个女子结了婚。我呢,我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
 
  “照我的哲学崇虚论来说,我早就应当自杀了。然而到今天还不自杀,就亏得这个世界上尚有一些女人。这些女人我皆很情欲的爱着她们。我在那种想象荒唐中疯人似的爱着她们。其中有一个我尤其倾心,但我却极力制止我自己的行为,始终不让她知道我爱她。
 
  我若让她知道了,她也许就会嫁给我。我不预备这一着。我逃避这一着。我只想等到她有了四 十岁,把那点女人极重要的光彩大部分已失去时,我再去告她,她失去了的,在我心上还好好的存在。我为的是爱她,为的是很情欲的爱她,总觉得单是得到了她还不成,我便尽她去嫁给一个明明白白一切皆不如我的人,使她同那男子在一 处消磨尽这个美丽生命。
 
  到了她本身已衰老时,我的爱一定还新鲜而活泼。
 
  “您觉得怎么样,达士先生?”
 
  达士先生有他的意见:
 
  “您的打算还仍然同若墨医生差不多。您并不是在那里创造哲学,不过是在那里被哲学创造罢了。您同许多人一样,放远期账,表示远见与大胆,且以为将来必可对本翻利。
 
  但是您的账放得太远了,我为您担心。这种投资我并无反对理由,因为各人有各人耗费生命的权利和自由,这正同我打量投海,觉得投海是一种幸福时,您不便干涉一样。不过我若是个女人,对于您的计划,可并无多少兴味。您虽有哲学,却缺少常识。您以为您到了那个年龄,脑子还能象如今这样充满幻想,且以为女子到了四十岁,也还会如十八岁时那么多情善感。这真是胡涂。我敢说您必输到这上面。您若有兴味去看一本关于××的书籍,您会觉得您那哲学必需加以小小修改了。您爱她,得给她。这是自然的道理。您爱她,使她归您,这还不够,因为时间威胁到您的爱,便想违反人类生命的秩序,而且说这一切是为女人着想。我看看,这同束身缠脚一 样,不大自然,有点残忍。“
 
  “你以为这个事太不近情,是不是?我们每一个人皆可听凭自己意志建筑一座礼拜堂,供奉自己所信仰的那个上帝。我所造的神龛,我认为是世界上最美丽的神龛。这事由你看来,这么办耗费也许大一点。可是恋爱原本就是一种奢侈的行为。
 
  这世界正因为吝啬的人太多了,所以凡事总做不好。我觉得吝啬原邻于愚蠢。一个人想把自己人格放光,照耀蓝空,眩人眼目如金星,愚蠢人决做不出。“
 
  “您想这么作是中了戏剧的毒。您能这么作可以说是很有演剧的天才。我承认您的聪明。”
 
  “你说对了,我是在演剧。很大胆的把角色安排下来,我期待的就正是在全剧进行中很出众,然而近人情,到重要时忽然一转,尤其惊人。”
 
  达士先生说:
 
  “说得对。一个人若真想把自己全生活放在热闹紧张场面上发展,放在一种变态的不自然的方法中去发展,从一个艺术家眼里看来,没有反对的道理。一切艺术原皆不容许平凡。
 
  不过仍然用演戏取譬,你想不想到时间太久了一点,您那个女角,能不能支持得下去?
 
  世界上尽有许多女人在某一小时具有为诗人与浪子拜倒那个上帝的完美,但决不能持久。
 
  您承认她们到某一时会把生命光彩失去,却不想想一个表面失去了光彩的女人,还剩下一些什么东西。“
 
  “那你意思怎么样?”
 
  “爱她,得到她。爱她,一切给她。”
 
  “爱她,如何能长久得到她?一切给她,什么是我?若没有我,怎么爱她?”
 
  达士先生知道教授戊是个结了婚后一年又离婚的人,想明白他对于这件事的意见同感想。下面是教授戊的答案:女人,多古怪的一种生物!你若说“我的神,我的王后,你瞧,我如何崇拜你!让莎士比亚的胸襟为一个女人而碎罢,同我来接一个吻!”好辞令。可是那地方若不是戏台,却只是一个客厅呢?你将听到一种不大自然的声音(她们照例演戏时还比较自然),她们回答你说:“不成,我并不爱你。”好,这事也就那么完结了。许多男子就那么离开了她的爱人,男的当然便算作失恋。过后这男子事业若不大如意,名誉若不大好,这些女人将那么想:“我幸好不曾上当。”但是,另外某种男子,也不想作莎士比亚,说不出那么雅致动人的话语。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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