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天石(21)
时间:2010-03-27 作者:毕淑敏 点击:次
“把这些个水都屯起来,哪天黑夜起来哗地一放,淹死那些外国少爷兵!”安门栓在河边说过这样的话。 “你能打几个水漂?我最多能打十个。” “吹牛。”朱端阳好象听到自己的声音。 “不信,你数!”尤天雷抓起一块蛋圆形扁石,逆着水波斜蹭过去。扁石精灵般沾水即起,蜻蜓似地飞往对岸。他到底打出了几个水漂?可惜,记不得 “可以建个水电站。节约汽油、焦炭、能为国家省不少钱呢!”这是徐一鸣说的话。那时候正是昆仑山最暖和的日子。大量消融的雪水野马般汇入河床,河水咆哮,像山洪暴发。 远去了!他们的身影!他们的声音!朱端阳孤独地注视着滚滚西去的大江。 是西去。同长江黄河不同,它发源于世界屋脊的另一侧,以同样磅礴的气势冲入浩瀚的印度洋。 陌生而遥远的印度洋,那是怎样一个地方?朱端阳真有点羡慕这河水,无拘无束,无遮无拦。 安门栓家来了电报,他媳妇给他生了个儿子。有好事者算出,炊事班长探亲结婚加上来回路程和归队后的日子,一共还不足半年。 袁镇要求吊儿浪当的军医们,务必保管好自己的枪支弹药。若安门栓窃走武器,回家惹出事端,谁丢了枪,谁负责。这种事,以前有过。 深谋远虑的卫生科长,这一次失误了。安门栓很镇定。做饭炒莱,身不动膀不摇,掌勺的手丝毫不颤。 朱端阳不知该对安门栓说什么才好,只得回避。不巧还是碰上了。她有事去炊事班。 屋里杯盘狼藉,弥漫着苦辣的烟雾。 安门栓两眼通红。他那从小看惯黄土、老牛、破窑而移动很慢的眼球,显出异样的灵活。 身为炊事班长,安门栓平日极检点,从不单独开灶。况且军营内严禁饮酒,今天这是怎么了? 朱端阳扭身要走。 “你也看不起我……因为我儿子……” 朱端阳站住了。她不能走。 “嘻嘻……不该庆祝吗…儿子……白白胖胖的大儿子……”安门栓涎笑着。 朱端阳悚然。人,怎么这么快就变成这样?她痛惜地看着炊事班长。 “我知道……早知道…可是,便宜呀!省出钱来,给我兄弟也娶个婆姨……我有福气,连婆姨带儿子,全有了……哈哈……” 绝望而又沉重的笑声,震得屋宇轰响。 朱端阳感到深深地哀痛。难道我们付出鲜血生命保卫的生活,竟是这样贫困而悲惨吗?她想劝说炊事班长,但此时任何语言都显得那样无力。 “你要是还看得起我,就把这碗酒干了。”安门栓舌头很硬,神智却很清醒,挑衅地望着朱端阳。 桌上,有一瓶开启的医用酒精,安门栓直着胳膊,咕咚咚斟满一碗,纯酒精比重低,轻快地喷溅而起。若此时划着一根火柴,桌面衣袖都会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 朱端阳双手端起了碗。拼得一醉,拼得一死,这酒她得喝下去。就在她仰脖往嘴里倒的时候,安门栓伸手拦住了她,将整碗的酒精祭洒在地上。屋内刹时弥漫起冲天的酒气。 碗底还剩下个根。安门栓兑进些冷开水,重又递给朱端阳。 酒和水混合在一起,虽都无色透明,却可分出明显的两层。略一摇晃,丝丝缕缕的头绪交汇盘绕着,像是不同的血液,彼此不相融合。 “干!” “干!” 朱端阳像《红灯记》中的李玉和一样,一饮而尽。尽管兑了大量的水,仍是又辣又苦,好象一条着火的蛇,窜人肺腑。 第十六节 “小朱,交给你个很特殊的任务。它太艰巨了,超过了你现在的承受能力……可你要不试一试,病人就完全没有希望……” 袁镇听出了自己的语无伦次,很想把话说得坚定果敢些。要知道下级的勇气往往来自上级的魄力。可是,不成。你不能逼着只能挑八十斤的人去挑八百。朱端阳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任务如此艰巨,要是徐一鸣在就好了,尽管连他也没干过,毕竟有经验。可惜这小子正在万里之外鸳鸯帐暖呢!只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朱端阳安静地听着。在经历了那么多变故之后,她已经不会轻易吃惊了。 朝圣老人病了。摸到了圣山上的圣石,他已经功德圆满,却没有得到神的保佑。极度劳顿加营养缺乏,他染了重病,自身完全不能造血,生命危在旦夕。要挽救他,只有靠输血。 输血,谈何容易!高原输血,昆仑支队从无先例。每人那一腔子血,对自己是宝贝,对他人则可能是剧毒。能不能输,全在化验员的一双眼睛。血型一致,病人就从健康人那里借得了生命的活力。输错了,当场毙命,连抢救都来不及! 朝圣老人的命,就这样交到朱端阳手里。 真想拒绝这件事啊!但愿每个人活一辈子,都不要遇到这种棘手的选择。不具备这种能力,却要承担如此重大的责任。朱端阳的腿脚一阵发软。从未做过的试验,你可以一试,但这是人命啊!万一出差池,你的手上将沾染病人的鲜血!不伸手去接吧,明摆着病人死路一条。也许没有人当面指责你,但良心上的谴责,终生难以逃脱! 到处都是死亡的荆棘。唯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径,通往若明若暗的前方。这就是,在无数次操作之中,不出一丝一毫差错,老人的生命或可延续。 你有这个把握吗?你从未操作过一次! 朱端阳无法回答。“让我想一想。”她对袁镇说。信步走到河边。她已经有些昆仑山人的脾气了: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只能成功。 河的变化之大使她猛吃一惊:又一个冬天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大河在一夜之间凝固了。唯有昆仑山才会出现这种奇观,腾起的波浪尚来不及落下,便在半空中冻结,却依然保持着前赴后继的身姿。远看,它一如平日汹涌澎湃,甚至更为壮观。因为水接近冰点时的冷膨胀,河水居然漾出了宽阔的河床,显得比夏日还要狂放不羁。每一朵浪花,宛如雪莲般昂首怒放着,唯有洪荒一般的死寂,才证明大河业已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