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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天石(13)

  女兵们在等待一个好天气。连日大雾,十几米外使一片混饨,自然是不宜展示的。边防站粗野的士兵变得腼腆文雅起来,以至他们彼此相处时,都觉得对方好象变了一个人。不过骂起领队来的尤天雷,还是同仇敌忾,觉得他实在艳福不浅。

  尤天雷正在同一个偶然闯进营区的老者交谈着。他们说着一种奇怪的语言,连站上的翻译都听不懂。这是尤天雷的过人之处,他对昆仑山上众多的边地语言很有研究。

  看不出老人究竟有多大年龄。灰白的头发与灰白的胡须毛碜碜地纠结在一起,黑眼珠洞穴般地在其深处闪着幽暗的光。斜披一件用黑耗牛线连缀起的皮衣,脚下是整张羊皮卷成的筒靴。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看得出他要到哪里去。他双手合掌,念念有词,目光飘缈地注视着极远的苍穹。在那里,有一座边民们传说的圣山。

  老人指指自己,指指军人们,最后指向他赶的羊群。

  羊群毛色污浊,看得出跋涉过很远的路,羊犄角上挂着沉甸甸的羊毛小袋子,压得羊直不起头。使这种常见的动物显得陌生。

  老人见大家围向他,索性做了一个用手掌砍脖子的动作。这更叫人莫名其妙:不知是他要杀人,还是人要杀他,或是他要自杀。

  尤天雷把他的话翻过来。

  请解放大军买一些他的羊杀了吃。好多天见不到牧人,没办法用羊角上的盐巴换青裸。他不吃肉。如果再换不到粮食,他跌倒后爬不起来,就到不了圣山了。

  原来是这样。

  哨卡领导拿来粮食预备送给老人。他来自一块遥远而有争议的土地。对这种国籍未定的边民,人民军队有救援他们的义务。

  老人执意不收。

  请解放大军不要坏了他一路苦行修下的善果。

  没办法,虽然哨所并不缺羊肉,为了使老人安心,还是买下了他的羊。

  当场宰杀。

  朱端阳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场面。羊被老人分成两群,把待杀者角上的盐袋解下,绑在幸存的伙伴身上,两群羊都发出极其凄切的叫声,象在进行最后的诀别。

  牙咬着匕首的屠夫们逼近了。

  拽住羊角就地一滚,羊便被掀倒在地上。寒光一闪,羊腹便被挑开了。一只魔爪似的手凶狠地从羊腹探入,完全凭感觉,扪住活羊那颗砰砰乱跳的心,扣住心根处一扭,羊心便滚落下来。随着冒热气的人手脱出,汹涌澎湃的热血汩汩而出,将死羊身下坚硬的冻土,冲击成一个漩窝。

  只有这样宰杀的羊,肉才洁白鲜嫩。

  更令人惨不忍睹的景象还在后面。

  目睹同类的死亡,羊群颤慄起来,突然,一些晶莹的水袋从还活着的羊胯间纷纷坠下。袋膜柔软而透明,象是薄薄的塑料袋,颤动着,并不破碎。于是,朱端阳和所有在场的人都看清了——水囊中有一个粉红色的精灵在挣扎,那是一只成形的羊羔。

  这太残酷了。

  “你问他,为什么要杀死这些母羊?”朱端阳愤怒了。她是女性,对幼小的生命,有天然的痛惜。

  尤天雷迟疑了片刻。老人是羊的主人,想杀哪只就杀哪只呗!看朱端阳怒冲冲地盯着他还是委婉地翻了过去。

  老人缓缓答道:“朝圣的路,是圣洁的路,它们原不该在路上做下这等罪孽,还是早早了结了好。”

  事关宗教信仰,谁还能再说什么!

  第二天,极澄清的天气。

  女兵们迫不及待地朝山上嘹望哨爬去,那里是哨所的制高点。从平原黄土地上的操场开始,生离死别,万水千山,她们走过了漫长的道路。现在,昆仑之行的最高价值就要实现——让所有的人都看一看吧,谁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

  到了。

  依山构筑的土碉堡,蛇行坑道。手摇步话机,简易发电机,武器和弹药。

  一刹时,朱端阳感到深深的失望。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它是那样残旧,那样简陋,简直叫人觉得不堪一击。千千万万日夜忙着搞文化大革命的人们,以为我们有一个多么强大的国防。若是知道真正的前线,破烂得象个土围子,他们还能安然地打派仗吗?

  朱端阳不寒而栗。只有这时,她才体会到什么叫血肉城墙。不管共和国内怎样混乱,这里必须象磐石样坚固。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装备,祖国只能用她赤子的身躯,来抗击任何可能发生的侵略。一种近乎悲壮的情绪统辖了她。

  唯一可以称得上先进的,是一台望远镜。

  警卫战士将观察位置让给朱端阳。

  望远镜倍率很大。朱端阳凑过去一看,吓了一跳。太近了!简直象透过窗户在看自家的院子。

  只是她看到的,是一个装束与我们完全不同的外籍军人的黑洞洞的枪口!

  在这一瞬间,朱端阳忽地明白了——什么叫国土!国土不是土,而是一条线。一条看不见摸不着而又无时无刻不在的线!两个种族,两种社会,两个截然不同的国度,被它从天到地刀剁斧劈般地割裂开了。在这条线的两侧,扼守着各自的军人。山是一样的山,水是一样的水,天是一样的蓝,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唯有人不一样。他们成为各自国家的标志,屹立在这荒芜的土地上。朱端阳年青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热血象海浪般澎湃着。她觉得自己消失了,或者说升腾了。无论你个人多么渺小多么卑微,有着多少自身无法超越的缺憾,在这一瞬,你变得伟大而崇高,因为你代表着你的国家,个人消失了,被抽象成一种符号,被赋予一种常人无法得到的神圣使命。有幸能成为一次国家的象征,是难以比拟的幸福。就像我们辽阔的国上上,有多少亿亩稻麦菽粟,但只有一株谷穗,被镶在庄严的国徽上。它永远沉甸甸地低着头,谁又能计算它的价值!在人的一生中,假如有一次,你代表过你的祖国,这金子一样的记忆,将照亮你的一生。你会清楚地感到,从那个时刻起,你长大了,变成一个新的人。对祖国的责任,像昆仑山一样,压在你的双肩,叫你永生永世无法安宁。

  朱端阳在心里呼唤着自己所有亲人的名字:你们看到我了吗?我是世界上站得最高的女兵!我在保卫着你们!

  女战士们跑出上堡。金色的朝阳透过稀薄的云纱,将聚光灯似的光束,打在她们身上。料峭春寒,山顶的陡岩上,凶猛的山风鼓胀起她们草绿的大衣,象展翅欲飞的雁阵。



作品集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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