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豆记(9)
时间:2015-07-15 作者:姚鄂梅 点击:次
三妈气喘吁吁跑过来时,孩子已经从剖开的肚子里拿出来了,是个女儿。 出院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腊月二十四。越是临近这个日期,阿珠就越是沉默不语。到底回哪个家呢?回自己的家?她不敢回。回出租房?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几十块钱的小电暖器,一点大米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她可以熬下去,孩子怎么办呢?银行卡上只有三百块钱了,三百块钱够干什么?一眨眼工夫就没了。看来,真的只有按小锐说的,回明超的老家了,反正小锐已经弄来了他家的地址。 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小锐突然问阿珠,明超知不知道你的预产期刚好是春节?阿珠点点头,他当然知道了,我常跟他提起这事儿。 小锐点点头,心里有数了。她想,既然明超不惜辞工,肯定是下定决心不想再见阿珠了,明年他肯定会换个地方,甚至换个城市也说不定。她突然来了灵感,觉得明超可能会提前在家里过春节,真正到了春节那几天,他说不定已经出发了,不在家了。他肯定想象得到,在春节期间生完孩子的阿珠一筹莫展,只有硬着头皮找到他老家去。他想让她扑空,让她找不着自己。想到这里,小锐说,我们出院后哪里都不去,直接去他老家,说不定还能把明超堵在家里。阿珠听了小锐的分析,也觉得有道理,俩人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做提前出院的准备。 天气阴沉沉的,北风吹得人缩着脖子,连眼睛都睁不开。阿珠把自己和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在小锐的陪同下坐上了短途客车。小锐本来不想去的,她还在为那两千块钱心疼,这下好,她又一文不名了,又成了地地道道的穷光蛋了,到了夏天,连吃一碗刨冰都得思前想后了,阿珠这个样子,什么时候才能还她钱呢?她有点儿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做了傻事,是她傻瓜,是她弱智,是她倒霉,凭什么她小锐要跟着蒙受损失呢?越想越气,便不想去了,但三妈说,你还是陪她去吧,她还在月子里,路上没人照顾不行,再说,你也该经历一些事,历练历练。 孩子在怀里不停地哭,那孩子也真是怪,从出院开始,一刻不停地路,哭了一路,还没有止住的意思。小锐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这是不是意味着阿珠去明超家会遇到不顺呢?但看看阿珠那张灰白而焦躁的脸,她不敢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她不忍心再打击她了。阿珠抱着孩子晃了一阵,突然对小锐说,你觉得这孩子像谁?我怎么觉得他谁都不像呢?长得也丑,是不是医院给抱错了,我越看越觉得不像是我的,一点儿亲切感都没有。 小锐瞟了一眼,在心里说,如果明超自始至终在你旁边,两个人恩恩爱爱,你就不会觉得她长得丑了,就不会没有亲切感了。 阿珠又说,也许我真的做错了,当初也许真应该听明超的,有了这个孩子,一天到晚抱着她,我还怎么做事?不做事又怎么养她? 小锐白了她一眼。凭什么要你一个人养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孩子,该当父亲的要站出来当父亲,该当爷爷奶奶的要当爷爷奶奶,谁都别想逃脱责任。 说得是,他们真要不认这个孩子,我就把她放在他们家门口。 就怕你想放他们还不让你放呢。 那我摔死她,我当着他们的面摔死她。阿珠生下孩子后,经常会陡地一下愤怒起来,两眼圆睁,像要吃人似的。 小锐听得心里一惊,表面上却装得无动于衷。摔死她他们也不会心疼的,对他们来讲,就像死一条小狗一样,兴许还不如一条小狗,小狗还有一锅汤,还有一张皮,小孩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那就让我死,我死在他们面前算了。 你这个人真是,想想办法吧,就会说这种横话,既然这么不怕死,生孩子以前就应该死掉,也不用多花这笔住院费,更不用欠我两千块钱,多好。小锐越说越解气,终于把自己一直心疼的两千块钱说了出来了,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竟扑哧一声笑起来。其实这话一点儿都不好笑,她是故意笑的,她想让阿珠高兴一点儿。看来阿珠是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一包餐巾纸一会儿就用完了。 小锐一直以为阿珠所说的城郊,就在公共汽车最末一站附近,哪知城郊大得很,汽车弯弯拐拐走了两三个小时,才来到一个荒草连天的山村。小锐有点儿失望,她想象中的城郊,应该是树木葱郁,流水清澈,色彩鲜艳的别墅点缀其间,而不是像她现在所见到的,既寒酸又贫穷,灰尘漫天的土公路上坑坑洼洼,路边尽是裸露在外的土坎,人们低着头袖着手,在路边走来走去,不时停下来甩一把清鼻涕,妇女们从池塘边抬起头来,破袖子下是一双冻得通红的胳膊,就连难得一见的母(又鸟)们也是瘦骨嶙峋,无精打采。这样的情景让小锐心里一凉,她想起了明超的样子,明超在这个地方绝对算是个出众的小伙子,这样的小伙子,肯定也被家人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很显然,阿珠是承担不起这个期望的。 下了车,两个人一路问过去,凡是被问到的人,都一脸惊奇地望着她们,好像她们多长了一个鼻子似的。终于到了明超的家了,三间大瓦房,白墙黑瓦,门前一溜光秃秃的白杨,看上去倒也整洁。走着走着,小锐注意到,一条灰黑的人影出现在屋后的小山冈上,他跑得很快,似乎身后有人在追他。他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后来,小锐想,那个匆匆逃走的人肯定就是明超,他一定是在家里看到她们了,也看到阿珠怀中的襁褓了,所以匆忙间跑了出去,藏了起来。说不定走前还跟家人交代了一二,也说不定他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早就在家里部署过了,所以他的家人才会不慌不忙,坚定果断,没有一点点突如其来的惊讶和慌乱。 两个老人站在门口迎接她们,像是料定她们会来的样子。他们是明超的父亲母亲,他们穿一样的黑色衣裤,一样冷漠而平静的脸,连他们身后那扇灰黑色的木质大门也透出同样的冷静和果断。门是刚刚锁上的,母亲把钥匙妥妥地放进了裤兜里。 从他们的长相上可以看出,他们都不是那种奸猾狡诈之人。母亲不时向父亲瞟一眼,小锐知道了,这个家是父亲做主。小锐推推阿珠,低声说,去呀,去告诉他们呀。阿珠低着头,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胆怯,怎么也不肯上前。 小锐只好替她上去一步,站在明超的父亲面前。伯伯,我们来找明超,这是他女朋友阿珠,他回来的这几天里,阿珠早产了,我们刚从医院出来,我们带孩子来找她爸爸。 你们胡说些什么呀?我的明超还没结婚呢,哪来的孩子。 他们是没结婚,明超说,现在还没攒够钱,等攒够钱了,他就带阿珠回来结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