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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4)


  
  王丫头在她感觉上起了一种亲切的情绪,真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似的,她想喊她一声。
  
  但前天求她担水她不担,那带着侮辱的狂笑,她立刻记起了。
  
  于是她没有喊她。就在薄荷田中,她拐拉拐拉地向他自己的房子走去了。
  
  林姑娘病了10天就好了,这次发疟疾给她的焦急超过所有她生病的苦楚。但一好了,那特有的,新鲜的感觉也是每次生病所领料不到的,她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竹林里的竹子,山上的野草,还有包谷林里那刚刚冒缨的包谷。那缨穗有的淡黄色,有的微红,一大撮粗亮的丝线似的,一个个独立地卷卷着。林姑娘用手指尖去摸一摸它,用嘴向着它吹一口气。她看见了她的小朋友,她就甜蜜蜜的微笑。好像她心里头有不知多少的快乐,这快乐是秘密的,并不说出来,只有在嘴角的微笑里可以体会得到。她觉得走起路来,连自己的腿也有无限的轻捷。她的女主人给她买了一个大草帽,还说过两天买一件麻布衣料给她。
  
  (三)
  
  她天天来回地跑着,从她家到她主人的家,只半里路的一半那么远。这距离的中间种着薄荷田。在她跑来跑去时,她无意地用脚尖踢着薄荷叶,偶而也弯下腰来,扯下一枚薄荷叶咬在嘴里。薄荷的气味,小孩子是不大喜欢的,她赶快吐了出来。可是凤一吹,嘴里仍旧冒着凉风。她的小朋友们开初对她都怀着敌意,到后来看看她是不可动摇的了,于是也就上赶着和她谈话。说那下江人,就是林姑娘的主人,穿的是什么花条子衣服。那衣服林姑娘也没有见过,也叫不上名来。那是什么料子?也不是绸子的,也不是缎子的,当然一定也不是布的。
  
  她们谈着没有结果地纷争了起来。最后还是别个让了林姑娘,别人一声不响地让林姑娘自己说。
  
  开初那王丫头每天早晨和林姑娘吵架。大刚一亮,林姑娘从先生那里扫地口来,她们两个就在门前连吵带骂的,结果大半都是林姑娘哭着跑进屋去。而现在这不同了,王丫头走到那下江人门口,正碰到林姑娘在那里洗着那么白白的茶杯。她就问她:
  
  “林姑娘,你的……你先生买给你的草帽怎么不戴起?”
  
  林姑娘说:
  
  “我不戴,我留着赶场戴。”
  
  王丫头一看她脚上穿的新草鞋,她又问她:
  
  “新草鞋,也是你先生买给你的吗?”
  
  “不是,”林姑娘鼓着嘴,全然否认的样子,“不是,是先生给钱我自己去买的。”
  
  林姑娘一边说着还一边得意地歪着嘴。
  
  王丫头寂寞地绕了一个圈子就走开了。
  
  别的孩子也常常跟在后边了,有时竟帮起她的忙来,帮她下河去抬水,抬回来还帮她把主人的水缸洗得于干净净的。但林姑娘有时还多少加一点批判。她说:
  
  “这样怎可以呢?也不揩净,这沙泥多赃。”她拿起揩布来,自己亲手把缸底揩了一遍。林姑娘会讲下江话了,东西打“乱”了,她随着下江人说打“破”了。她母亲给她梳头时,拉着她的小辫发就说:“林姑娘,有多乖,她懂得陇多下江话哩。”
  
  邻居对她,也都慢慢尊敬起来了,把她看成所有孩子中的模范。
  
  她母亲也不像从前那样随时随地喊她做这样做那样,母亲喊她担水来洗衣裳,她说:
  
  “我没得空,等一下吧。”
  
  她看看她先生家没有灯碗,她就把灯碗答应送给他先生了,没有通过她母亲。
  
  俨俨乎她家里,她就是小主人了。
  
  母亲坐在那里不用动,就可以吃三餐饭。她去赶场,很多东西从前没有留心过,而现在都看在眼睛里了,同时也问了问价目。
  
  下个月林姑娘的四块工钱,一定要给她做一件白短衫,林姑娘好几年就没有做一件衣裳了。
  
  她一打听,实在贵,去年六分钱一尺的布,一张嘴就要一角七分。
  
  她又问一下那大红的头绳好多钱一尺。
  
  林姑娘的头绳也实在旧了。但听那价钱,也没有买。她想下个月就都一齐买算了。
  
  四块洋钱,给林姑娘花一块洋钱买东西,还剩三块呢。
  
  那一天她赶场,虽然觉着没有花钱,也已经花了两三角。她买了点敬神的香纸,她说她好几年都因为手里紧没有买香敬神了。
  
  到家里,艾婆婆、王婆婆都走过来看的。并且说她的女儿会赚钱了,做奶妈的该亨福了。
  
  林姑娘的母亲还好像害羞了似的,其实她受人家的赞美,心里边感到十分慰安哩!
  
  总之林姑娘的家常生活,没有几天就都变了。在邻居们之中,她高贵了不知多少倍。洗衣裳不用皂荚了,就像先生们洗衣裳的白洋碱来洗了。桃子或是玉米时常吃着,都是先生给她的。皮蛋、咸鸭蛋、花生米每天早晨吃稀饭时都有,中饭和晚饭有时那菜连动也没有动过,就整碗地端过来了。方块肉,炸排骨,肉丝炒杂菜,肉片炒本耳,鸡块山芋汤,这些东西经常吃了起来。而且饭一剩得少,先生们就给她钱,让她去买东西去吃。
  
  这钱算起来,不到几天也有半块多了。赶场她母亲花了两三角,就是这个钱。
  
  还没等到第二次赶场,人家就把林姑娘的工钱减了。这个母亲和她都想也想不到。
  
  那下江人家里,不到饭馆丢包饭,自己在家请了个厨子,因为用不到林姑娘到镇上去取饭,就把她的工钱从四元减到二元。
  
  林婆婆一回到家里。艾婆婆、王婆婆、刘婆婆,都说这怎么可以呢?下江人都非常老实的,从下边来的,都是带着钱来的。逃难来,没有钱行吗?不多要两块,不是傻子吗?看人家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每天大洋钱就和纸片似的到处飘。她们告诉林婆婆为什么眼看着四块钱跑了呢,这可是混乱的年头,干载也遇不到的机会,就是要他五块,他不也得给吗?不看他刚搬来那两天没有水吃,五分钱一担,王丫头不担,八分钱还不担,非要一角钱不可。他没有法子,也就得给一角钱。下江人,他逃难到这里,他啥钱不得花呢?


作品集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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