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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2)


  下游江水就在两山夹缝中转弯了,而上游比较开放,白亮亮的,一看看到很远。但是就在她的旁边,有一串横在江中好像大桥似的大石头,水流到这石头旁边,就翻江似的搅混着。在涨水时江水一流到此地就哇哇的响叫。因为是落了水,那石头记的水上标尺的记号,一个白圈一个白圈的,从石头的顶高处排到水里去,在高处的白圈白得十分漂亮。在低处的,常常受着江水的洗淹,发灰了,看不清了。
  林姑娘要回去了,那筐子比提来时重了好几倍,所以她歪着身子走,她的发辫的梢头,一摇一摇的,跟她的筐子总是一个方向。她走过那块大石板石,筐子里衣裳流下来的水,滴了不少水点在大石板上。石板的石缝里是前两天涨水带来的小白鱼,已经死在石缝当中了。她放下筐子。伸手去触它。看看是死了的,拿起筐子来她又走了。
  她已走上江堤去了,而那大石板上仍旧留着林姑娘长形提筐的印子,可见清早的风是多么凉快,竟连个小印一时也吹扫不去。
  林姑娘的脚掌,踏着冰凉的沙子走上高坡了。经过小镇上的一段石板路,经过江岸边一段包谷林,太阳仍旧稀薄的微弱的向这山中的小镇照着。
  林姑娘离家门很远便喊着:“奶妈,晒衣裳啦。”
  奶妈一拐一跛地站到门口等着她。
  隔壁王家那丫头比林姑娘高,比林姑娘大两三岁。她招呼着她,她说她要下河去洗被单,请林姑娘陪着她一道去。她问了奶妈一声,就跟着一道又来了。这回是那王丫头领头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笑,致使林姑娘的母亲问她给下江人洗被单多少钱一张,她都没有听到。
  河边上有一只板船正要下水,不少的人在推着,呼喊着;而那只船在一阵大喊之后,向前走了一点点。等一接近着水,人们一阵狂喊,船就滑下水去了。连看热闹的人也都欢喜地说:“下水了,下水了。”
  林姑娘她们正走在河边上,她们也拍着手笑了。她们飞跑起来,沿着那前天才退了水,被水洗劫出来的大崖坡跑去了。一边跑着一边模仿着船走,用宽宏的嗓子喊起来:“过河……过河……”
  王丫头弯下腰,捡了个圆石子,抛到河心去。林姑娘也同样抛了一个。
  林姑娘悠闲地快活地,无所挂碍地在江边上用沙子洗着脚,用淡金色的阳光洗着头发。呼吸着露珠的新鲜空气。远山蓝绿蓝绿地躺着。近处的山带微黄的绿色,可以看得出哪一块是种的田,哪一块长的黄桷树。等林姑娘回到家里,母亲早在锅里煮好了麦粑,在等着她。
  林姑娘和她母亲的生活,安闲、平静、简单。
  麦粑是用整个的麦子连皮也不去磨成粉,用水搅一搅,就放在开水的锅里来煮,不用胡椒、花椒,也不用葱。也不用姜,不用猪油或菜油,连盐也不用。
  林姑娘端起碗来吃了一口,吃到一种甜丝丝的香味。母亲说:“你吃饱吧,盆里还有呢!”
  母亲拿了一个带着缺口的蓝花碗,放在灶边上,一只手按住左腿的膝盖,一只手拿了那已经用了好几年的掉了尾巴的木瓢儿,为自己装了一碗。她的腿拐拉拐拉地向床边走,那手上的麦粑汤顺着蓝花碗的缺口往下滴流着。她刚一挨到炕沿,就告诉林姑娘:
  “昨天儿王丫头,一个下半天儿就割了陇多(那样多)柴,那山上不晓得好多呀!等一下吃了饭啦,你也背着背兜去喊王丫头一道……”
  
  (二)
  
  她们的烧柴,就烧山上的野草,买起来一吊钱25把,一个月烧两角钱的柴。可是两角钱也不能烧,都是林姑娘到山上去自己采。母亲把它在门前晒干,打好了把子藏在屋里。她们住的是一个没有窗子,下雨天就滴水的6尺宽1丈长的黑屋子。三块钱一年的房租,沿着壁根有一串串的老鼠的洞,地土是黑粘的,房顶露着蓝天不知多少处。从亲戚那里借来一个大碗橱,这只碗橱老得不堪再老了。横格子,竖架子,通通掉落了,但是过去这碗橱一看就是个很结实的。现在只在柜的底层摆着一个盛水盆子。林姑娘的母亲连水缸也没有买,水盆上也没有盖儿,任意着虫子或是蜘蛛在上边乱爬。想用水时,必得先用指甲把浮在水上淹死的小虫挑出去。
  
  当邻居说布匹贵得怎样厉害,买不得了,林姑娘的母亲也说,她就因为盐巴贵,也没有买盐巴。
  
  但这都是10天以前的事了。现在林姑娘晚饭和中饭,都吃的是白米饭,肉丝炒杂菜,鸡丝菀豆汤。虽然还有几样不认识的,但那滋味是特别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跛脚的母亲也没有在灶口烧一根柴火了,自己什么也没浪费过,完全是现成的。这是多么幸福的生活。林姑娘和母亲不但没有吃过这样的饭,就连见也不常见过。不但林姑娘和母亲这样,就连邻居们也没看见过这样经常吃着的繁荣的饭,所以都非常惊奇。
  
  刘二妹一早起来,毛着头就跑过来问长同短。刘二妹的母亲拿起饭勺子就在林姑娘刚刚端过来的稀饭上搅了两下,好像要查看一下林姑娘吃的稀饭,是不是那米里还夹着沙子似的。午饭王丫头的祖母也过来了,林姑娘的母亲很客气地让着他们,请她吃点,反正娘儿两个也吃不了的。说着她就把菜碗倒出来一个,就用碗插进饭盆装了一碗饭来,就住王太婆的怀里推。王太婆起初还不肯吃,过了半天才把碗接了过来。她点着头,她又摇着头。她老得连眼眉都白了。她说:“要得么!”
  
  王丫头也在林姑娘这边吃过饭。有的时候,饭剩下来,林姑娘就端着饭送给王丫头去。中饭吃不完,晚饭又来了;晚饭剩了一大碗在那里,早饭又来了。这些饭,过夜就酸了。虽然酸了,开初几天,母亲还是可惜,也就把酸饭吃下去了。林姑娘和她母亲都是不常见到米粒的,大半的日子,都是吃麦粑。
  
  林姑娘到河边也不是从前那样悠闲的样子了,她慌慌张张地,脚步走得比从前快,水桶时时有水翻撤出来。王丫头在半路上喊她,她简直不愿意搭理她了。王丫头在门口买了两个小鸭,她喊着让林姑娘来看,林姑娘也没有来。林姑娘并不是帮了下江人就傲慢了,谁也下理了。其实她觉得她自己实在是忙得很。本来那下江人并没有许多事情好做,只是扫一扫地,偶而让她到东阳镇上去买一点如火柴、灯油之类。再就是每天到那小镇上去取三次饭。因为是在饭馆里边包的伙食。再就是把要洗的衣裳拿给她奶妈洗了再送回来,再就是把剩下的饭端到家里去。
  
  但是过了两个钟点,她就自动地来问问:“有事没有?没有事我回去了。”


作品集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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