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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已知晓的结果(3)

  我闭目合眼。我置身于夏日海边,歪在帆布椅上。我的皮肤可以感觉出粗粗拉拉的帆布质地,可以把海潮的清香深深吸入肺腑。即使闭上眼睛阳光也闪闪耀眼。涛声传来。涛声像被时间摇晃着,时远时近。有人在稍离开些的地方画我的像。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往这边看着。她戴一顶有白色蝴蝶结的草帽,手里抓一把沙子。笔直下泻的头发,修长有力的手指。弹钢琴的手指。两只手臂在太阳光下宛如瓷器一般泛着光泽。闭成一条线的嘴唇两端漾出自然的笑意。我爱她,她爱我。

  这是记忆。

  “那幅画请你一直带在身边。”佐伯说。

  她起身走到窗前,眼望窗外。太阳刚刚移过中天。蜜蜂还在睡。佐伯扬起右手,手遮凉棚眺望远处,之后回头看我。

  “该动身了。”她说。

  我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她的耳朵碰在我的脖颈上。耳轮硬硬的感触。我把两只手掌放在她背部,努力读取那里的符号。她的头发拂掠我的脸颊。她的双手把我紧紧抱住,指尖扣进我的脊背。那是抓在时间墙壁上的手指。海潮的清香。拍岸的涛音。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在遥远的地方。

  “你是我的母亲吗?”我终于问道。

  “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我是知晓答案,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不能把它诉诸语言。倘诉诸语言,答案必定失去意义。

  “我在久远的往昔扔掉了不该扔的东西。”她说,“扔掉了我比什么都珍爱的东西。我害怕迟早会失去,所以不能不用自己的手扔掉。我想,与其被夺走或由于偶然原因消失,还不如自行扔掉为好。当然那里边也有不可能减却的愤怒。然而那是错误的,那是我绝对不可扔掉的东西。”

  我默然。

  “于是你被不该抛弃你的人抛弃了。”佐伯说,“嗳,田村君,你能原谅我么?”

  “我有原谅你的资格吗?”

  她冲着我的肩膀一再点头。“假如愤怒和恐惧不阻碍你的话。”

  “佐伯女士,如果我有那样的资格,我就原谅你。”我说。

  妈妈!我说,我原谅你。你心中冰冻的什么发出声响。

  佐伯默默放开我。她解开拢发的发卡,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尖端刺入右腕的内侧,强有力地。接着她用右手使劲按住旁边的静脉。伤口很快淌出血来,最初一滴落在地板时声音大得令人意外。接着,她一言不发地把那只胳膊朝我伸来,又一滴血落在地板上。我弓身吻住不大的伤口。我的舌头舔她的血,闭目品尝血的滋味。我把吸出的血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我在喉咙深处接受她的血。血被我干渴的心肌静悄悄地吸入,这时我才晓得自己是何等的渴求她的心。我的心位于极远的世界,而同时我的身体又站在这里,同活灵无异。我甚至想就这样把她所有的血吸干,可是我不能那样。我把嘴唇从她手臂上移开,看着她的脸。

  “再见,田村卡夫卡君。”佐伯说,“回到原来的场所,继续活下去。”

  “佐伯女士,”

  “什么?”

  “我不清楚活着的意义。”

  她把手从我身上拿开,抬头看我,伸手把手指按在我嘴唇上。“看画!”她静静地说,“像我过去那样看画,经常看。”

  她离去了。她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去外面。我立于窗前目送她的背影。她步履匆匆地消失在一座建筑物的背后,我依然手扶窗台久久地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说不定她会想起忘说了什么而折身回来。然而佐伯没有返回。这里唯有不在这一形式如凹坑一般剩留下来。

  一直睡着的蜜蜂醒来,围着我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似的从敞开的窗口飞了出去。太阳继续照着。我回到餐桌前,坐在椅子上。桌上她的杯子里还剩有一点点香味茶,我没有碰,让它原样放在那里。杯字看上去仿佛已然失去的记忆的隐喻。

  脱去新换的T恤,穿回原来有汗味儿的T恤。拿起已经死掉的手表戴到左腕,把大岛给的帽子帽檐朝后扣到脑袋上,戴上天蓝色太阳镜,穿上长袖衫,进厨房接一杯自来水一饮而尽。把杯子放进洗涤槽,回头打量一圈房间,那里有餐桌,有椅子,那是少女坐过的椅子——佐伯坐过的椅子。餐桌上有茶没喝完的杯子。我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答案你应该早已知晓,佐伯说。

  打开门走出。关门。下檐廊阶梯。地面上清晰地印出我的身影,好像紧贴在脚下。太阳还高。

  森林入口处,两个士兵背靠着树干在等我。看见我,他们也什么都没问,似乎早已知道我在想什么。两人依然斜挎步枪。高个儿士兵嘴里叼着一棵草。

  “入口还开着。”高个儿叼着草说,“至少刚才看的时候还开着。”

  “用来时的速度前进不要紧吧?”壮个儿说,“跟得上?”

  “不要紧,跟得上。”

  “万一到那里入口已经关上,想必你也不好办。”高个儿说。

  “那可就白跑一趟了。”另一个说。

  “是的。”我说。

  “对离开这里没什么可犹豫的?”高个儿问。

  “没有。”

  “那就抓紧吧!”

  “最好不要回头!”壮个儿士兵说。

  “嗯,不回头好。”高个儿士兵接上一句。

  于是我们重新走进森林。

  我夹在空白与空白之间,分不出何为正确何为不正确,甚至自己希求什么都浑浑噩噩。我独自站在呼啸而来的沙尘暴中,自己伸出的指尖都已看不见。我哪里也去不成,碎骨般的白沙将我重重包围。但佐伯不知从哪里向我开口了。“你还是要返回才行。”佐伯斩钉截铁地说,“我希望你返回,希望你在那里。”

  定身法解除,我重新合为一体,热血返回我的全身。那是她给我的血,是她最后的血。下一瞬间我转身向前,朝两个士兵追去。拐弯之后,山洼中的小世界从视野里消失,消失在梦与梦之间。往下我集中注意力在森林中穿行,注意不迷路、不偏离路。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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