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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陀

  一个贩骡马的商人,正当着许多人的面前,说到他如何为妇人所虐待,有一天吃了点酒,用赶骡马的鞭子,去追赶他那个性格恶劣的妇人,加以重重的殴打,从此以后这妇人就变得如何贞节良善时,全屋子里的客人,莫不抚掌称快。其中有几个曾经被他太太折磨虐待过多年的,就各在心上有所划算,看看到了北京以后,如何去买一根鞭子,将来回家,也好如法炮制。
  贩骡马商人稍稍把故事停顿了一下,享受那故事应得的奖励,等候掌声平息后,就用下面的话语,结束了他的故事:“……大爷,弟兄,应当好好记着,不要放下你的鞭子!
  不要害怕她们,女人不是值得男子害怕的东西。不要尊敬她们。把她们看下贱一点,不要过分纵容她们。“
  这商人很明显的,是由于自己一次意外的发明,把女人的能力,以及有关女人的种种优美品德——就是在下等社会中的女人尤不缺少的纯良节俭与诚实品德,都仿佛不大注意,话语也稍稍说得过分了。
  那时节,在屋角隅那堆火旁,有四个向火的巡行商人,其中之一忽然站起来说话了。这人脸上胡须极乱,身上披了件向外反穿的厚重羊皮短袄,全身肿胀如同一头狗熊。站起身时他约束了下腰边的带子,用那为风日所炙、冰雪所凝结、带一点儿嘶哑发沙的嗓子,喊着屋中的主人,他意思似乎有几句话要说说。不必惑疑,这人对于前面那个故事,有一种抗议,有一分异议,大家皆一望而知。
  这人半夜来从不作声,只沉默地坐在火边烤火,间或用木柴去搅动身前的火堆,使火中木柴重新爆着小小声音,火焰向上卷去时,就望着火焰微笑。他同他的伙伴,似乎都只会听其他客人故事,自己却不会说故事的。现在听人家说到女人如何只适宜用鞭子去抽打,说到女人除了说谎流泪以外,一切事业由于低能与体力缺陷,皆不会作好。还另外说到无数亵渎这世界上女人的言语。说话的却是一个马贩子!因此这商人便那么想:“如果一切都是事实,女人全那么无能力,无价值,你只要管教得法,她又如何甘心为你作奴作婢,那过去由于恐惧,对女人发生的信仰,以及在这信仰上所牺牲的种种,岂不完全成为无意思的行为了吗?”
  他想得心中有点难过起来,正由于他相信女人是世界上一种非凡的东西,一切奇迹皆为女人所保持,凡属乘云驾雾的仙人,水底山洞的妖怪,树上藏身的隐士,朝廷办事的大官,遇到了女人时节,也总得失败在她们手上,向她们认输投降。就由于这点信仰,他如今到了三十八岁的年龄,还不敢同女人接近。这信仰的来源,则为他二十年前跟随了他的爸爸在西藏经商,听到了一个故事的结果。故事中的一个女人,使他当时感受极深的印象,一直到如今,这印象还不能够为时间揩去。他相信女人降服男子的能力,在天下生物中应居首一位,业已相信了二十年,现在并且要来为这信仰说话了。
  大家先料不到他也会有什么故事,现在看他站起身时,柴堆在他身旁卷着红红的火焰,火光照耀到这人的全身,有一种狗熊竖立时节的神气。一个生长城市读了几本书籍自以为善于“幽默”的小子,就乘机取笑这其貌不扬的商人,对众人说:“弟兄弟兄,请放清静一点,听我说几句话。先前那位卖马的大老板,给我们说的故事,使我们十分开心。一切幸福皆应是孪生的姊妹,故我十分相信,从这位老板口中,也还可听出一个很好的故事。你们瞧(他说时充作耍狗熊的河南人神气,指点商人的脸庞同身上),这有趣的……不会说无趣的故事!”他把商人拉过那大火堆边去,要那商人站到一段木头上面,“来,朋友,你说你的。我相信你有说的。你不是预备要说你那位太太,她如何值得尊敬畏惧吗?你不是要说由于她们的神秘能力,当你长年出外经商时节,她在家中还能每一年为你生育一个圆头胖脸的孩子吗?你不是要说一个女人在身体方面有些部分和一个男子完全不同,觉得奇怪也就觉得应当畏惧吗?许多人都是这样对他太太发生信仰的。只是仍然请你说说,放大方一点来说。我们这里夜很长,应当有你从从容容说话的时间。”
  这善于诙谐的城市中人,所估计的走了形式,这一下可把商人看错了。一会儿他就会明白他的嘲笑,是应从商人方面退回来,证明自己简陋无识的。
  那商人怯生生的被人拉过去,站在那段木头上,听人说到许多莫名其妙的话语,轮到他说话时就说:“不是,不是,我不说这个!我是个三十八岁了的男子,同阉鸡一样,还没有挨过一次女人。我觉得女人极可害怕,并且应当使我们害怕。我相信女子都有一种能力,不甚费事,就可以把男子变成一块泥土,或和泥土差不多的东西。不管你是什么样结实硬朗的家伙,到了她们的手中,就全不济事。我害怕女人,所以我现在年龄将近四十岁,财产分上有了十四匹骆驼,三千银钱的货物,还不敢随便花点钱娶一个老婆。”
  众人听说都很奇怪,以为这人过去既并不被女人欺骗和虐待,天生成那么怕女人,倒真是罕见的事情。就有人说:“告给我们你怕女人的道理,不要隐瞒一个字。”
  这商人望望四方,看得出众人的意思,他明白他可以从从容容来说这个故事了,他微笑着。在心里说:“是的,一个字我也不会隐瞒的,”就不慌不忙,覆述了下面那个在十七岁时听来的故事。
  过去很久时节,很远一个地方,有那么一个国家,地面不大不校由于人民饮食适当,婚姻如期举行,加之帝王当时选择得人,地方十分平安,人民全很幸福。这国家国内有几条很大的河流,纵横贯通境内各处,气候又十分调和,地面就丰富异常。全国出产极多,农产物中五谷同水果,在世界上附近各个小国内极其出名。那地方气候好到这种样子,人民需要晴时天就大晴,需要水时天就落雨。凡生长到这个小国中的人民,都知道天不遗弃他们,他们也就全不自弃,人人自尊自爱,奉公守法,勤俭耐劳,诚实大方。凡属于人类中诸多良善品德,倘若在另一族类、另一国家业已发现过了的,这些真理的产品,在这小国人民性格上也十分完全,毫不短少。这国家名为波罗蒂长,在北方古代史上原有它一个位置。
  波罗蒂长国中,有一个大山,高一百里,宽五百里,峰峦竞秀,嘉树四合,药草繁多,绝无人迹。这大山早为国家法律订下一条规定,不能随便住人,只许百兽任意蕃息。山中仅有一位博学鸿儒,隐居山洞,读书修道,冥坐绝欲,离开人世,业已多年。某年秋天,一个清晨,这隐士起身时节,正在用盘盂处置他的小便,看见有两只白鹿,正在洞外芳草平地,追逐跳跃,游戏解闷,中间有母鹿一匹,生长得秀美雅洁,和气亲人,眼光温柔,生平未见。这隐士当时,心中不知不觉,为之一动。小便完事以后,照例盘中小便,都应舍给山中鹿类,当作饮料。这母鹿十分欣悦,低头就盘,舐完盘中所有以后,就向山中走去。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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