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故事
时间:2015-05-02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有个善于猎取水鸟的人,因为听到另一个人,提及黑龙江地方的雉鸡,行为笨拙,一到了冬季天落大雪时,这些雉鸡就如何飞集到人家屋檐下去,尽人用手随便捕捉。对于鸟类笨拙的描写,形容,似乎太刻薄了一点,心中觉得有点不平。这猎人就当众宣布,他有一个关于鸟类的故事,并不与前面的相同。 大家看看,这是一个猎鸟的专家,又很有了一分年纪,经验既多,所说的自然真切动人,因此表示欢迎,希望他赶快说出来。 这猎人就说: “这故事是应当公开的,可是不许谁来半途打岔,这得事先说定。” 大家异口同声应承了这个约束: “好的。谁打岔,把谁赶出门外去。” 有人这时走到窗边看看,外面的雨,正同倾倒一样向下直落,谁也不愿意出去,谁也不会打岔! 我十六年前住在北京西苑,有志作一个猎人,还不曾猎取过一只麻雀。那时正当七月间,一个晚上,因为天气太热,恰恰和家中人为点小事,又吵了几句,心中闷闷不乐。家中不能住下,就独自在颐和园旁边长湖堤上散步。这长湖是旗人田顺儿向官家租下,归他管业,我们平时叫它作“租界”的。 我在这堤上走了一阵,又独自在那石桥上坐下来,吸着我的长烟管,看天上密集的星子,让带了荷叶香味的凉风吹吹,觉得闷气渐消,心中十分舒服。走了一阵,坐了一阵,在家中受的闷气既渐渐儿散尽了,我想起应当回大坪里听瞎子说故事去了。正当站起身时,忽然从那边芦苇里过来了一个人。这人穿了一身青衣,颈项长长的,样子十分古怪。我先前还以为是一只雁鹅,到后我认清楚了他是一个人时,我想起这里常常有人悄悄儿捕鱼,所以看他从芦苇出来,也就不觉得希奇了。这人走近我身边以后就不动了。原来他想接一个火,吸一支烟。 接了火他还不即走开,站在那儿同我说了几句闲话。西苑我住了很多日子,还不曾见到这样一个有趣味的人。我们谈到“租界”的出产,以及别的本地一些小事。不知如何我们就又谈到了雁鹅,又谈到了生气,说到这两件事情时,那穿青衣的人就说:有个很好故事,欢喜不欢喜听下去?我正想听故事,有人为我说故事,岂有不欢喜道理。可是他先同我定下很苛刻的条件,两人事前说好,不许中途打岔,妨碍他的叙述。听不懂也不许打岔。若一打岔,无论如何就不再继续说下去。我当时自然满口答应。猎鸟的人先就得把沉默学会,才能打鸟,我不用提,自以为这件事顶容易办到。 这穿青衣的人就一面吸烟一面把故事说下去。 有那么一个池塘,池塘旁边长满了芦苇,池塘中有一汪清水。水里有鱼,有虾,有各样小虫。芦苇里有青蛙,有乌龟,有各种水鸟。那个夏天芦苇里一角,住了两只雁鹅同一个乌龟。这两样东西,本不同类,只因为同在一块地方,相处既久,常常见面,生活来源,又同样完全来自池塘,故他们正好象身住租界另外某种雅人相似,相互之间,在些小小机会上,就成了要好朋友。两方面既没有什么固定正当的职业,每天又闲着无事,聚在一块儿谈天消磨日子,机会自然就很多了。 他们既然能够谈得来,所谈到的,大概也不外乎艺术,哲学,社会问题,恋爱问题,以及其他种种日常琐事佚闻。不过他们从不拿笔,不写日记,不做新诗,故中外文学家辞典上没有姓名,大致也不加入什么“笔会”。 论性格他们极不相同。他们之间各有个性。譬如那两只雁鹅,教育相等,生活相似,经验阅历也差不多,观念可就不完全相同。雁鹅和乌龟,不同处自然更多了。好在他们都有知识,明白信仰自由的真谛,不十分固执己见。虽各有哲学,各有人生观,并不妨碍他们友谊的建立。 雁鹅在天赋上不算聪明,可是天生就一对带毛的翅膀,想到什么地方去时,同世界上有钱的人一样,都可以照自己愿望一翅飞去,不至于发生困难。性格虽并不如何聪明,所有见闻自然较宽。且从自己身分地位上看来,生活上的方便自由处,远非其他兽类,鱼类,虫类可比,故不免稍稍有点骄傲。由于自己可以在空中来去,所见较宽,在议论之间,不免常常轻视一切。对于乌龟的笨拙,窄狭,寒酸,迂腐,以及仿佛有理想而永远不落实际,不能飞却最欢喜谈飞行的乐趣,永远守在一个地方,却常常描写另一世界的美丽,这种书生似的傻处,觉得十分好笑。又因为明白在任何情形下乌龟不会生气,因此就常常称乌龟为“哲学家”、“理想主义者”,且加以小小嘲弄,占了点无损于人有益于己的小便宜。 至于那个乌龟呢,性格平易静默,澹泊自守,风度格调,不同流俗。生平足迹所经,十分有限,但博闻强记,读书明理。虽对于雁鹅那种自由有所企羡,但并不觉得必须为自己的天生缺点难过。这乌龟有乌龟的人生观,这人生观的来源,似乎由于多读古书,对老庄尤多心得。(老庄是两部怪书,不拘何种人,一读了他就可以使他承认现状,满意现状,保守现状,直至于死。)由于读书有得,故这乌龟在生活上一切打算,都够得上平稳无疵。天气热时,他只想在湿泥里爬爬,或过桥洞下阴凉处玩玩;天气比较寒冷时,太阳很好,他爬到石头上晒晒太阳;无太阳时,就缩了头颈休息在自己窠里。这乌龟生活虽极平凡,但能得到一分生活趣味,每一个日子似乎皆不轻易放过。每每默想到《庄子》书中所说:“宁为庙堂文绣之牺牲乎?抑为泥涂曳尾之乌龟乎?”便俨然若有所得,以为远古哲人,对于这份生活,尚多羡慕意思,自己既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生活结结实实,就觉得泰然坦然,精神中充满了一个哲人的快乐。 雁鹅不大了解“知足不辱”的哲学,因此以为乌龟是理想主义。乌龟依然记着古书上几句话,从不对于雁鹅的误解加以分辩。这乌龟仿佛有种高尚理想,故能对于生存卑贱处,不以为辱。其实这个乌龟对于比本身还大一点儿的理想,全用不着,他的理想就只在他的生活中。 有一次,他又被雁鹅称呼为理想家,且逼迫到要明白他的理想所归宿处。这乌龟无办法时,就说:“我的理想只是:天气清朗时各处慢慢爬去,听听其他动物谈谈闲话。腹中需要一点儿柔软东西填填时,遇到什么可吃的,就随便抓来吃吃。玩倦了,看看天气也快要夜了,应当回家时,就赶快回家去睡觉。我的理想就是这样的,不折不扣,同世界上许多高等人的理想一样。” 乌龟说的话很实在,雁鹅却不大相信,这也是很自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