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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津(12)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说小泽是他大学同学,他要让小泽君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溜。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个俊美清秀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祜禄家难以更改的遗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作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扫。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钮老板身中76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八个杠夫抬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杠房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板凳,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里扔土一边说:牧斋,您跟青雨就着伴儿,踏踏实实地走吧,到那边照旧养您的鸟,玩您的蝈蝈,吃您的海鲜打卤面。您这一辈子活得洒脱,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实人就应该活成您这样,您是上天的仙儿。跟您比,我们是俗人,是让日子压得喘不上气儿的俗人,没出息……所幸的是这辈子交了您这么个朋友,给我们的灰日子衬出点儿颜色,我想着您,想着青雨,将来咱们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遥津》,我还给您拉弦儿……牧斋,我把您的鸟放了,让它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吧!
  父亲掀开遮布,打开鸟笼,将那些麻雀们放了。
  风起了。
  满树林的麻雀突然唧唧喳喳地叫起来。
  
  七
  
  大秀终生未嫁,靠着补花手艺,一个人淡泊存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被街道列为五保户,领取着有限的津贴。我母亲死得早,是盖着大秀给绣的衾单走的,大秀说我母亲是个难得的好人,是她这一辈子的知己。六十年代湖北方面来过人,说是二秀的后人,不过以后也再没有走动。
  大秀死后,社区整理她的遗物,除了生活使用必需,其他一无所有。
  六条钮祜禄家的最后一个人走了,给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
  原刊责编 张颐雯
  
  [作者简介]叶广芩,女,满族,北京市人。著有长篇小说《乾清门内》、《战争与孤儿》、《采桑子》、《青木川》,中短篇小说集《在清水町的单元里》、《老虎大福》、《日本故事》、《黑鱼千岁》,长篇散文《老县城》等。中篇小说《梦也何曾到谢桥》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长篇纪实《没有日记的罗敷河》获全国少数民族“骏马奖”;《黄连·厚朴》、《醉也无聊》分别获本刊第八、九届百花奖。现为西安市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作品集叶广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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