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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过节日似的(2)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来了,她又展开她那长眉笑了起来,“咱就见不得这群狐狸精,吃了饭,不做事,整天浪来浪去的。”
  这个瘦个子女人生就一副长脸,细眉细眼,有时笑得顶温柔,有时却很泼辣。羊倌总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来一次,有时甚至十来天半个月。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又苦,不情愿,就常拿些冷言冷语来接待他,也不烧火,也不刷锅,把剩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羊倌便从布袋里拿出二斤荞面,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诉她谁家的老绵羊又生了小羊,却不告诉她又被狼偷走了两只的事,只说他们那只狗太老了,他们还想另外再找条好狗。羊倌又说来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几亩地种也好,再种上点麦子,年成要是好,就够吃,免得现买着吃,物价又涨得厉害。羊倌已经快五十岁的,没有一点地,没法才去做了羊倌。他看见这年轻窈窕的老婆尽着诉苦,尽着生气,就自己去烧火,可是老婆还站到院子里去,还尖着嗓子骂:“只怪咱前世没有修好的过,嫁给这么一个老穷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个影子,咱这日子哪天得完呀!”骂着骂着,那老看羊人也就动了火,他会像拧一只羊似的把她拧进屋来,他会给她一阵拳头,一边打就一边骂:“他妈的,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咱辛苦了一辈子才积了二十只羊,都拿来买了你,你敢嫌咱穷,嫌咱老!你这个骚货,咱不在家的时候,知道你偷了人没有……”老婆挨了打,就伤心伤意的哭了。他是多么的冤枉了她呀!可是她却慢慢的安静了,她会乖乖的去和荞面,她做扁食给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面抽着烟,摸着他那像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时时去看他,感到他是多么的可怜:热天还好一点,一到天冷了,也还得赶着羊群,冒着风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还得找个平坦的避风点的地方支起帐篷来,垫一点点蒿草,盖一床薄被,一年到头才赚得一点儿粮食,或者几匹布,或者一两只羊羔。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希望回到地里去,有几亩地种。可是,哪来的地呢?每次回来,她总还要找他闹;到后来,她慢慢的觉得对他不起,就又向他送过去温柔的眼光。他也好了,过了一夜,他们就又像一对刚结婚的新郎新妇,难舍难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见他了才回来,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辛苦和寂寞呵!
  这个瘦个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头就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以慰藉。所以常常显得很尖利,显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里是个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过。在去年和春上的斗争里,她是妇女里面最敢讲话的。她的火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忌了,这时就常常会有一群人围着她。团结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们也嚷起来了,只有一个老太婆说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牵她,说:“姑妈!你要不去开会,就啥也不会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叹气说,“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顽固劲,你还不清楚么?他今晚要去开会的,咱一去,他就看见咱了。他去,啥也不说,回来也不说,他自己宁愿去开会,只为怕别人叫咱清槐去。他说,好好赖赖,都让他老头子顶了吧。他要看见咱去了,准会给咱一顿臭骂。唉!咱们全给他没法办……”这个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给他的一亩半地,又悄悄退还给侯殿魁了。他儿子清槐气的跳脚,骂他老顽固,他还拿扫帚追着儿子打呢。农会知道了,出来干涉,他不认账,还瞒着,农会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骂他,告诉他如今世道变了?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死奴才根子,死抱住个穷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个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还是执意不去,她一个人回去了。这群女人也动身到开会的地方,许有武的院子里去。
  这时已傍黑了,人站得远一点就看不清是谁。街口上时时有民兵巡逻,许有武院子的大门外,站得有十多个人,和挂枪的民兵,谁走来他们也凑过去看看。顾长生的娘也站在门外,他们不让她进去,劝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说:“你要什么明天找村干部吧,别老站在这里。”她却咕哝道:“咱爱站么,连街道上也不准人站了么?要是咱长生在家,你们,嘿,嗯,还说优待抗属咧,连大街上也不准人站了。……”大家只好说:“好,你爱站,站吧。”
  院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说是贫农会,实际一家只来一个人的多,也有很多中农。四周的台阶上,一团一团的坐着,只听见一片嗡嗡的声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见屋脊上还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张正国自己也是来来去去,检查了这个,又检查那个。民兵们很喜欢他们的队长,虽说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懒。李昌在这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一会儿跑出,一会儿跑进,又叫这个,又叫那个。赵得禄还披着那件白短衫,点了一盏灯,放在上边台阶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们进来的时候,顾长生的娘也跟着进来了。她们妇女站在一个小角上,董桂花看见杨同志正同几个人在谈话,一群人围着他,时时听见从那里传出呵呵呵的笑声。胡立功也在台阶上出现了,李昌大声说道:“咱们学一个歌好不好?”有两三个年轻的农民答应了他,胡立功便唱着:
  “团起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
  但许多人都焦急的望着门外,他们等着张裕民,等着农会主任,他们都用着最热切的心来等着今晚的这个会。他们有许多话要说,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说,也不知道敢不敢说,他们是相信共产党的,可是他们还了解得太少,和顾忌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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