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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讲演(2)


  那稀薄的白色的光,扫遍着全院子房顶,就是说扫遍了这全个学校的校舍。它停在古旧的屋瓦上,停在四周的围墙上。在风里边卷着的沙上和寒带的雪粒似的,不住地扫着墙根,扫着纸窗,有时更弥补了阶前房后不平的坑坑洼洼。
  1938年的春天,月亮行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样。但是今夜它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做了一个伟大的听众。
  那稀薄的白光就站在门外五尺远的地方,从房檐倒下来的影子,切了整整齐齐的一排花纹横在大厅的后边。
  大厅里像排着什么宗教的仪式。
  小讲演者虽然站在凳子上,并不比人高出多少。
  “父亲让我回家,我不回家,让我回家,我……不回家……我就在服务回里当了勤务,我就当了服务团里的勤务。”
  他听到四边有猛烈的鼓掌的声音,向他潮水似的涌来,他就心慌起来,他想他的讲演还没有完,人们为什么鼓掌?或者是说错了!又想,没有错,还不是有一大段吗?还不是有日本帝国主义没有加上吗?他特别用力镇定自己,把手插进口袋去,他的肚子好像胀了起来,向左边和右边摇了几下,小嘴好像含着糖球胀得圆圆的。
  “我当了勤务……当了服务团里的勤务……我……我……”
  人们接着掌声,就来了笑声,笑声又接起着掌声。王根说不下去了。他想一定是自己出了笑话,他要哭。他想马上发现出自己的弱点以便即刻纠正。但是不成,他只能在讲完之后,才能检点出来,或者是衣服的不齐整,或者是自己的呆样子。他不能理解这笑是人们对他多大的爱悦。
  “讲下去呀!王根……”
  他本团的同志喊着他。
  “日本帝国主义……日本鬼子。”他就像喝过酒的孩子,从木凳上跌落下来的一样。
  他的眼泪已经浸上了睫毛,他什么也看下见,他不知道他是站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他自己是在做什么。他觉得就像玩着的时候,从高处跌落下来一样的瘫软,他觉得自己的手肥大到可怕而不动的程度。当他用手背揩抹着滚热的眼泪的时候。
  人们的笑声更不可制止。看见他哭了。
  王根想:这讲演是失败了,完了,光荣在他完全变成了懊悔,而且是自己破坏了自己的光荣。他没有勇气再作第三次的修正,他要从木凳坐下来。他刚一开始弯曲他的膝盖,就听到人们向他呼喊。
  “讲得好,别哭啊……再讲再讲……没有完,没有完……”
  其余的别的安慰他的话,他就听不见了。他觉得这都是嘲笑。于是更感到自己的耻辱,更感到不可逃避,他几乎哭出声来,他便跌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怀里大哭起来。
  这天晚上的欢迎会,一直继续到半夜。
  王根再也不吃摆在他面前的糖果了。他把头压在桌边上,就像小牛把头撞在栏栅上那么粗蛮,他手里握着一个红色上面带着黄点的山楂。那山楂就象用热水洗过的一样。当用右手抹着眼泪的时候,那小果子就在左手的手心里冒着气,当他用左手抹着眼泪的时候,那山楂就在他右手的手心里冒着气。
  为什么人家笑呢?他自己还不大知道,大概是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可是又想不起来。好比家住在赵城,这没有错。来到服务团,也没有错。当了勤务也没有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也没说错……这他自己也不敢确信了。因为那时候在笑声中,把自己实在闹昏了。
  退出大厅时,王根照着来时的样子排在队尾上,这回在路上他没有唱莲花落,他也没有听到四处的歌声。但也实在是静了。只有脚下踢起来的尘土还是冒着烟儿的。
  这欢迎会开过了,就被人们忘记了,若不去想,就像没有这么回事存在过。
  可是在王根,一个礼拜之内,他常常从夜梦里边坐起来。但永远梦到他讲演,并且每次讲到他当勤务的地方,就讲不下去了。于是他怕,他想逃走,可是总逃走不了,于是他叫喊着醒来了。和他同屋睡觉的另外两个比他年纪大一点的小勤务的鼾声,证明了他自己也和别人一样地在睡觉,而不是在讲演。
  但是那害怕的情绪,把他在小床上缩做了一个团子,就仿佛在家里的时候,为着夜梦所恐惧缩在母亲身边一样。
  “妈妈……”这是他往日是自己做孩子时候的呼喊。
  现在王根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又睡了。虽然他才九岁,因为他做了服务团的勤务,他就把自己也变作大人。


作品集萧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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