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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蚯蚓(8)


  在病床上折腾了一夜,樊松子想出个不知行不行得通的办法。
  转天,她该出院了。趁老宋接她办手续的工夫,她对老宋说:“你干脆也做个体检吧。这里的设备是医院最好的,也方便,不用到处跑。刚好我账上还剩不少钱,韩医生也熟,做个全身检查没问题。”
  老宋没有起疑,做了全套体检。事先,樊松子已经和韩医生通了气,该做的检查都包含在了里面。结果出来,老宋除了脂肪肝和轻微的血压高,没什么大毛病。
  樊松子安心出了院。现在,她得和老宋彻底交底了。
  
  10
  
  樊松子想过从精子库里挑精子。可那样生出来的孩子,就不像成成了。成成是老宋和她创造出来的孩子。在这世上,任何人都不可取代。
  选个星期天,樊松子一大早起来,将自己认真收拾一番。她很久没这样的心情了,外套也挑了很久没上身的鲜亮颜色。老宋起床,看见她这副样子,愣住了。“我们去江边走走吧。我想去看看成成。”樊松子望着老宋说。
  之前,成成是他俩之间禁绝的话题。谁也不提这两个字。樊松子不知道老宋去过江边没有。偶尔,她会去江边坐坐,一个人。
  江风已经又凉又硬,刮在脸上隐隐作痛。转眼,夏走了秋走了,冬天就要来了。没有阳光,满目景色有些灰暗。
  俩人来到万寿宝塔附近的沙滩上。不远处,耸立着那座据说是某个明朝皇帝为生母建的贺寿塔。历朝历代,人们都在祈求长生不老,长命百岁,可到头来又有几人活得过百年。
  樊松子仰起头,任江风吹拂她的头发。“老宋,有件事你一定要帮我。可以的话,其他的我都可以答应你,包括离婚。”她不去看老宋的表情,感觉他正定定地望着自己。
  良久,风将老宋低沉的声音吹送过来:“什么事?”
  “我想再怀个孩子,一个像成成的孩子。”樊松子低下头。一只蚯蚓正从黄沙中钻出头来,努力向外蠕动。
  风呼呼地吹过面颊,一下一下,仿佛可以留下印痕。“你不用做太多,只需要去医院提供你的精子。其他的,仪器会操作。等受精卵培育成功后,医生会将它植入我的身体。我就可以放你自由了。”
  老宋似乎想说什么,没有说。他扭过头去,望着江水。
  樊松子也静静地望着江水。
  这条从几千公里外的雪山流出的江水,一路穿山劈岭来到这里,不知奔流了多少万年,也不知在天地间轮回过多少次。而今,它依然激情洋溢、生生不息地流淌着。人生的任何痛苦,和这条古老的江水相比,都显得微不足道。
  实际的操作过程,比樊松子想象得简单。因为是体外受精,她和老宋之间避免了同床的尴尬。近五年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弥合的。尽管他们被同样的心愿、同样的目标重新牵连在了一起。樊松子觉得,冥冥之中,这也是成成希望的。
  老宋那天没有立即答复她。她也没有追问。第二天,坐在饭桌上,老宋突然说:“好吧。”樊松子抬起头,老宋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可鬓边见了白。老宋没看她:“哪家医院?你住院的那家?”
  精子提取很顺利。樊松子也做好了一切准备。现在她是一块虽然闲置太久、但还算肥沃的土地,泥土已经疏松,水分已经充足,就等着一个孩子前来落土了。
  樊松子天天往医院跑,没事就待在生殖中心的病房里,和hushi、医生聊天。她几乎成了“生殖通”。这里的住院病人不多,即使有,也多半早上来打过针就回家去了。她喜欢这里的氛围,来苏水味儿,白色的床单,淡蓝色的墙面,还有到处贴的彩色宣传画。那上面,不是气泡一样透明的胎儿,就是咧开嘴呵呵笑着的婴儿。樊松子看不厌。
  来这里的病人,樊松子几乎都认识。第一次闯进生殖中心时遇到的女人,终于“怀”上了,肚子微微隆起。每次来做检查,她都会拉住樊松子聊上半天。她已经从hushi那儿听说了樊松子的事,不停地鼓励她。
  樊松子在这里见过喜,也见过更多的悲。一对对夫妻焦灼、无奈、痛苦、绝望的样子,比她开的士那会儿看得还多。一位幼儿园老师被诊断为“原因不明性不孕”。拿着诊断书,老师的眼泪当场就掉下来了。刷刷地往下落。结婚九年,看病六年,换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韩医生安慰几句,建议她去北京一家很有名的医院再瞧瞧。老师红肿着眼睛走了。单薄的背影,看起来不知有多凄凉。
  如今,樊松子行走在大街上,不再为什么而恐惧了。冬天的阳光薄脆,看在她眼里却是无比温厚、灿烂。老宋的心情似乎也不错,虽然在外面应酬的时间还是很多,但回家时经常带些水果,都是高档果品。老宋什么也不多问,可樊松子能感觉到,他也渴盼这个孩子出生。
  一天,韩医生走进病房,看一眼樊松子,冲她笑着点点头,又转身出去了。樊松子会过意,赶紧跟出去,心怦怦怦激跳起来。
  “明天就可以了。”韩医生的眼睛含满笑意。
  樊松子咬紧嘴唇,用力点点头,无声地笑了。
  次日,是个少有的晴天。连日来堆满阴霾的天空,终于亮丽起来。樊松子早上醒来,在床上躺了半天,一动不动。窗外传来细切的鸟叫声。一缕阳光从窗帘开处钻进来,在墙上烙出明亮的一长条印痕。她微微笑着,对自己说:“不错的一天。”
  起床后,樊松子洗了个澡,将自己从上到下搓了两遍,直搓得皮肤白里泛红。
  走在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汽车,听着自行车铃声、喇叭声、叫卖声组合成的杂响,樊松子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一位年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看看她,又慌忙低下头瞧瞧自己,再抬头看看她,满面疑惑不解。樊松子等姑娘走过去,才会过意来。那姑娘大概以为自己在笑她呢。她禁不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韩医生已经做好了准备。樊松子躺到手术床上,张开两腿,灯光从两腿间照射过来。这情景似曾相识。哦,她想起来,不久前她就这样躺在私人诊所的手术床上,满怀希望地取下了节育环。那是她实现希望的第一步,现在她就要踮起脚来,摘取果实了。
  韩医生轻轻打开她的身体,一股冰冷进入她的体内,逐渐深入。那是一个孩子的未来在与她的身体会合。樊松子紧紧抓牢身下的床帮。不知不觉间,泪水糊满了她的面颊。
  当身体重新闭合起来,像一枚自我完满的果实,紧紧地包裹住所有的隐秘和希望。一个气泡一样透明的孩子以奔跑的速度进入了她的体内,从此开始生长。


作品集王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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