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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的蚯蚓(3)


  望着江水,樊松子做出了一个决定。她要将成成的骨灰撒进长江,让他和这条生生不息的古老江水,一起在天地间轮回。或许,在从天而降的雨雪中,她能一再地感受到成成的气息。
  
  4
  
  一个女人等在樊松子家楼下。樊松子刚掏出钥匙准备开楼道口的防盗铁门,女人走了过来:“请问,您是宋成的妈妈吧?”
  樊松子一眼认出了女人。女人的眼睛又红又肿。
  在认出女人的一瞬间,樊松子将表情和声音都磨成了一把刀:“什么事?”
  “对不起,我知道您现在很伤心。我,我是赵翊非的爱人。我,我来是……”
  “哦,你是来让我节哀的吗?”樊松子的脸上浮出一丝冷笑。
  “您今天去医院了是吗?翊非认出您了。”女人垂下眼睑,她的脸白得像一张薄纸。“他,他心里很不安,很难过。他,现在没办法来赔罪,医生说可能会瘫痪,要看治疗的情况。”
  “他还可以接受治疗,成成呢!连这样的福气都没有。他没必要来,你也没必要来。已经这样了,来又有什么用?可以让死人复活,让时间倒转吗?不能的话,就请走吧。”力气回到了樊松子的身体里。她的脚踏在楼梯上,一下一下,爆响灌满了楼道。
  女人脚步轻悄,一路跟上来。樊松子打开门,伸手拦住女人:“请回吧,没什么好说的。”
  “大姐,我们都是女人,您现在的心情我很理解。大姐,请您相信我。我们也很难过,非常难过。翊非让我一定要来,代他做一件事。”说着,女人身子一软,在樊松子面前跪下来。
  樊松子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女人,久久没有动。女人一动不动跪在地上,樊松子看见她的发丛里夹杂着不少白发,像白色的花蕊细细地镶嵌在黑色的花瓣上。看起来,女人比自己年轻许多,可……不知这些白发是不是这两天才长出来的。
  “跪就有用吗!我说了,什么都没用,除非能让死人复活,让时间倒流!”说着,樊松子迈步进了屋,准备关门。
  女人用手将门挡住。“大姐,我把话说完就走。”说着,女人站起身来,从包里摸出一个厚厚的纸包。“大姐,这是我和翊非的心意。请您收下,不够的话,我们再去借。”
  一只蝴蝶撞上了车窗玻璃。樊松子伸手“啪”一下打掉了女人的纸包:“呵呵,你们挺有钱是吗?是啊,当局长的该多有钱啊,反正比我们这些跑的士的老百姓富裕。这是十万块是吧,我跑了十四年车,都没攒到这么多钱。你们想用这些钱买个心安是吧?那很简单,我不要这些钱,你们将孩子赔给我吧。你们的孩子有多大,比我的成成小吧。这个,我也不计较了,不过多养几年罢了。只要你肯把孩子给我,成成的事我也不计较了。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啊!”樊松子额头的青筋直跳。
  女人已经满面是泪了。她垂下眼睑:“如果有孩子的话,我一定赔给您了,一定的。可是,可是,我不能养孩子,我们没有孩子。”女人的声音很低,像是低到喉管里去了。
  樊松子站在女人面前喘息,说不出一个字来。她没想到女人没有孩子,没有孩子该怎么办?她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回答也想不出来。女人抬眼看看她,低声说:“我改天再来看您吧。对不起了,对不起。您,您节哀吧。”
  女人将纸包放在了进门的玄关处,将门轻轻带上了。
  门锁撞响的“咔哒”声,让樊松子蓦地回过神来。她环视一下空空荡荡的屋子,身子一歪坐在瓷砖上,双手捧住脸“哇”一声号啕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啊,成成还那么年轻,为什么不换成是你啊,你开了十多年车不是早开厌了吗?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啊,你活着有什么用,为什么不是你啊……”
  5
  
  成成的骨灰,撒进了长江。
  樊松子和老宋租了条渔船,划到江心,俩人一把一把将骨灰撒入江流。风吹拂着樊松子的头发,阳光照进她的眼睛,却无法鲜亮她的表情。几天工夫,她的心已破碎得无以复加,和手中的灰一个模样了。
  他们在公墓给成成买了个家,放进了成成生前最喜欢的衣服、书、游戏机和一部新手机。成成原来的手机,在两车碰撞的瞬间,从他胸前的口袋里飞出来,砸破前车窗,跌落在离现场十米远的地方。
  一个月后,樊松子的车卖出去了。从第一批的士出现在这座城市,开始做的姐,樊松子开了十四年车。四年前换车时,她挑了全市唯一一台黑色富康。在满街不是红就是绿的的士中间,也算一道独特的风景。平时保护得仔细,现在车还新着,可因为卖得急,最后连牌照一起,十九万就甩出去了。樊松子不在意这价格,她急着卖车,是想卖掉与之有关的成成的记忆。
  每年寒暑假,成成都为她送晚饭,然后坐在副驾座上给她押车。樊松子没将车租给别人,自己从早跑到黑。说是每晚十点收班,可有时客人刚下又上了客,想收班也没法收。樊松子经常回到家已十二点了。成成押车的话,从不许樊松子拖班。有客人要上车,他会非常礼貌地:“对不起,您换一辆吧,收班了。”
  上高中时的成成,已高出樊松子半个头,在她身边十足像个绅士。老宋当上副局长后,很少在家吃饭。午饭在单位解决,然后睡个午觉。下午一般有应酬,常常深更半夜才裹着满身烟气酒气进屋。樊松子整天在外面跑,也没时间和精力做饭,自己一个烧饼一碗面就可以打发一餐。成成从上小学开始,就自己解决吃饭问题,有时在外面买份盒饭,有时回家简单做点。
  如今,樊松子有时间做饭了。常常切着香干丁,樊松子的动作慢下来,愣愣地站在那儿,眼圈渐红。她想起来,自己没为成成做过几顿饭。成成喜欢吃香干。给她送的饭,常常配着豆豉炒香干。看着她吃,成成两条眉毛高高耸起来,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问她:“好吃吧?”
  成成从小爱车。十岁大,就把仪表盘弄得一清二楚。而她是迫于生计不能不爱车。
  十四年前,樊松子还在纺织厂车间“轰隆隆”的机床前走来走去,不停地接线头。牵线穿孔,抛线接线,剪去线头,启动织机,这套动作她不知重复了几万遍。那时,纺织厂已经走过了八十年代的辉煌期,开始有车间停工待产了。工资也寅吃卯粮,七月才领到五月份的钱。老宋那会儿还是小宋,啤酒厂一个不起眼的技术人员,工资和她差不了多少。成成刚上小学。樊松子最不喜欢半死不活的状态了。她没和老宋商量,悄悄去驾校报了名。没班的时候,她就去学车。樊松子从小成绩在班上就是中不溜儿,可她心气高,胆气大,跑步、篮球、跳远、唱歌样样不输人。那时,学车的女人少。她是那批学员里唯一一名女性。


作品集王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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