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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沈从文)

    到了七月间,田中禾苗的穗已垂了头,成黄色,各处忙打谷子了。

    这时油坊歇息了,代替了油坊打油声音的是各处田中打禾的声音。用一二百铜饯,同
到老酸菜与臭牛肉雇来的每个打禾人,一天亮起来到了田中,腰边的镰刀象小锯子,下田
后,把腰一勾,齐人高的禾苗,在风快的行动中,全只剩下一小桩,禾的束全卧在田中了。


    在割禾人后面,推着大的四方木桶的打禾人,拿了卧在地上的禾把在手,高高的举起
快快的打下,把禾在桶的边沿上痛击,于是已成熟的谷粒,完全落到桶中了。

    打禾的日子是热闹的日子,庄稼人心中有丰收上仓的欢喜,一面有一年到头的耕作快
到了休息时候的舒畅,所有人,全是笑脸!

    慢慢的,各个山坡各个村落各个人家门前的大树下,把稻草堆成高到怕人的巨堆,显
见的是谷子已上仓了。这稻草的堆积,各处可见到,浅黄的颜色,伏在叶已落去了的各种
大树下,远看便象一个庞大兽物。有些人家还将这草堆作屋,就在草堆上起居,以便照料
那些山谷中晚熟的黍类薯类。地方没有盗贼,他们怕的是野猪,野猪到秋天就多起来了。


    这个时候五明家油坊既停了工,五明无可玩,五明不能再成天守到碾子看牛推磨了,
牛也不需要放出去吃草了,就是常上出去捡柴。捡柴不一定是家中要靠到这个卖钱,也不
是烧火乏柴,五明的家中剩余的油松柴,就不知有几千几万。

    五明捡柴,一天捡回来的只是一捆小枯枝,一捆花,一捆山上野红果。这小子,出大
门,佩了镰刀,佩了烟管,还佩了一支短笛,这三样东西只有笛子合用。他上山,就是上
山在西风中吹笛子给人听!

    把笛子一吹,一匹鹿就跑来了。笛子还是继续吹,鹿就呆在小子身边睡下,听笛子声
音醉人。来的这匹鹿有一双小小的脚,一个长长的腰,一张黑黑的脸同一个红红的嘴。来
的是阿黑。

    阿黑的爹这时不打油,用那起着厚的胼胝的扶油槌的手在乡约家抹纸牌去了。阿黑成
天背了竹笼上山去,名义也是上山捡柴扒草,不拘在什么地方,远虽远,她听得出五明笛
子的声音。把笛子一吹,阿黑就象一匹小花鹿跑到猎人这边来了。照例是来了就骂,骂五
明坏鬼,也不容易明白这“坏”意义究竟是什么。大约就因为五明吹了笛,唱着歌,唱到
有些地方,阿黑虽然心欢喜,正因为欢喜,就骂起“五明坏鬼”来了。阿黑身上并不黑,
黑的只是脸,五明唱歌唱到——“娇妹生得白又白,情哥生得黑又黑。黑墨写在白纸上,
你看合色不合色?”

    阿黑就骂人。使阿黑骂人,也只怪得是五明有嘴。野猪有一张大的嘴巴,可以不用劲
就把田中大红薯从土里掘出,吃薯充饥。五明嘴不大,却乖劣不过,唱歌以外不单是时时
刻刻须用嘴吮阿黑的脸,还时时刻刻想用嘴吮阿黑的一身。且嗜好不良,怪脾气顶多,还
有许多说不出的铺排,全似乎要口包办,都有使阿黑骂他的理由。一面骂是骂,一面要作
的还是积习不改,无怪乎阿黑一见面就先骂“五明坏鬼”了。

    五明又怪又坏,心肝肉圆子的把阿黑哄着引到幽僻一点稻草堆下去,且别出心裁,把
草堆中部的草拖出,挖空成小屋,就在这小屋中,陪阿黑谈天说地,显得又谄媚又温柔。
有时话说得不大得体,使一个人生了气想走路,五明因为要挽留阿黑,就设法把阿黑一件
什么东西藏到稻草堆的顶上去,非到阿黑真有生气样子时不退。

    阿黑人虽年纪比五明大,知道许多事情,知道秋天来了,天气冷,“着凉”也是应当
小心注意;可是就因为五明是“坏鬼”脾气坏,心坏,嗜好的养成虽日子不多也是无可救
药。纵有时阿黑一面说着“不行”“不行”,到头仍然还是投降,已经也有过极多例子了。


    天气是当真一天一天冷下来了。中秋快到,纵成天是大太阳挂到天空,早晚是仍然有
寒气侵人,非衣夹袄不可了。在这样的天气下,阿黑还一听到五明笛子就赶过去,这要说
是五明罪过也似乎说不过去!

    八月初四是本地山神的生日,人家在这一天都应当用鸡用肉用高粱酒为神做生。五明
的干爹,那个头缠红帕子作长毛装扮的老师傅,被本地当事人请来帮山神献寿谢神祝福,
一 来就住到亲家油坊里。来到油坊的老师傅,同油坊老板换着烟管吃烟,坐到那碾子的横
轴上谈话,问老板的一切财运,打油匠阿黑的爹也来了。

    打油匠是听到油坊中一个长工说是老师傅已来,所以放下了纸牌跑来看老师傅的。见
了面,话是这样谈下去:“油匠,您好!”

    “托福。师傅,到秋天来,你财运好!”

    “我财运也好,别的运气也好,妈个东西,上前天,到黄砦上做法事,半夜里主人说
夜太长,请师傅打牌玩,就架场动手。到后作师傅的又作了宝官庄家,一连几轮庄,撇十
遇天罡,足足六十吊,散了饷。事情真做不得,法事不但是空做,还倒贴。钱输够了天也
不亮,主人倒先睡着了。”

    “亲家,老庚,你那个事是外行,小心是上了当。”油坊老板说,喊老师傅做亲家又
喊老庚,因为他们又是同年。

    师傅说:“当可不上。运气坏是无办法。这一年运气象都不大好。”

    师傅说到运气不好,就用力吸烟,若果烟气能象运气一 样,用口可以吸进放出,那这
位老师傅一准赢到不亦乐乎了。

    他吸着烟,仰望着油坊窗顶,那窗顶上有一只蝙蝠倒挂在一条橡皮上。

    “亲家,这东西会作怪,上了年纪就成精。”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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