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穿过中关村(7)
时间:2014-11-07 作者:徐则臣 点击:次
敦煌只在腰以下裹了条大毛巾,内裤都没穿?嫌麻烦,上了床还得脱?进了卧室,夏小容说:“他要来?”敦煌边解毛巾边说:“它当然要来?它这就来了?”干坏事时,敦煌常说“它”? “他十二点左右过来?”夏小容看见敦煌有点愣,声音更低了,“说过来道歉?” 解开的毛巾将要从身上滑下去,敦煌感到下(禁止)一阵清凉,一把抓住毛巾,重新扎好?他听懂了?夏小容的头低下去,刘海遮住了脸看不清表情?敦煌缓慢地转过身,去椅背上拿衣服,内裤,衬衣,毛衣,秋裤,牛仔裤,包括地上的皮鞋和袜子?他抱着衣服去卫生间里换?热气还没散,敦煌换衣服时摸到肩膀上起了一层(又鸟)皮疙瘩?换好衣服,他把毛巾叠整齐放好了才出来,顺便收拾了牙刷?牙膏?面霜和剃须刀?他把这些小东西装进一个方便袋里,还有其他一些零碎东西?然后再装进他第一次来到这个房间时背的包里?才几天啊,他发现自己零零碎碎的东西竟然一个包装不下了?生活再简单也琐碎,你不知不觉就把它弄得膨胀了,毫无必要地铺张开来?过去敦煌只偶尔认为自己是生活的累赘,他总觉得自己站在世界的最外围,像个讨厌的肿瘤岌岌可危地悬挂在生活边上?现在,所有和他有关的原来都是累赘?他找了一个最大号的家乐福超市的方便袋,坚持把多余的东西也装进去?都装进去,他得在另一个男人进来之前把自己从这里消灭干净?应该的?收拾妥当,他背起包,拎着方便袋要走?夏小容终于先说话了,夏小容说: “你把碟带上?” 敦煌没说话,继续往门口走?夏小容从床上跳下来,抓住他的背包带子把他拽了回来?敦煌转过身看见夏小容光着两条腿,准确地说是光着整个下(禁止),他看见她两腿之间的那团黑?夏小容拿过敦煌的手,放在自己的光腿上,然后向内侧移动,敦煌感觉到了毛发的鬈曲?清洁?光滑甚至油亮的光泽? “我们好了十年,”她幽幽地说,用另一只手去摸敦煌的夹克拉链,轻轻地上下拉动,她喜欢听拉锁走动的声音?“我现在只想回去,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孩子?我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 敦煌对她笑笑,说:“应该回去?”他的手还在她皮肤上,她也冷得起(又鸟)皮疙瘩?天气预报说,又来沙尘暴了,气温开始降,也许明天又会回到冬天? “把碟带上,”夏小容又说,“卖完了就打电话,我给你送去?” 敦煌想了想,说好,把手抽出来去拎整理好的那包碟?有普通碟,也有毛片?大大小小三个包,他像远行的游子出了门?临走时看见夏小容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楼下的风大得要死,一下子就把敦煌吹歪了?他想去看楼上的窗户里夏小容是否把脑袋伸出来看他,他的头仰了一半又低下来,顶着风出了小区的大门?头发还没干透,风吹进去像往头发里泼凉水?他想抽根烟?而在前些天,夏小容规定他晚上刷完牙之后不许抽烟?为什么刷完牙就不能抽烟,他不明白?现在,他觉得这些天积攒的烟瘾赶一块儿犯了?他在抖动的路灯底下跑起来,找了个避风的墙根才点上烟,包扔在脚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连抽了五根烟盒就空了,还想抽?已经夜里十二点多,敦煌拍着凉屁股站起来,决定去买烟? 路上几乎看不见行人,有限的几个也缩在车里,那些车穿过大风像一个个怪异的孤魂野鬼?杂货店和超市都关着门,北京繁闹的夜生活在这个大风天里被临时取消了?敦煌怎么也想不起来哪个地方有彻夜不眠的超市?他在北京两年了,自认为对海淀了如指掌,没想到天一黑下来,完全不是那回事?白天再熟悉有个屁用,那只是看见,真正的熟是夜晚的熟?现在夜晚来了,敦煌两眼一抹黑,他眼睛里的黑比北京的夜还黑?他就背着一个大包,提着两个包沿着马路走,走到哪算哪,直到看见灯火通明的超市? 凌晨一点半的时候敦煌找到了,买了两包中南海?在一个避风的墙角迫不及待地连抽了六根,抽完之后感到了冷?累和困?两点了?敦煌考虑要不要找个地方睡一觉?这时候大部分旅馆都已经关门,他也想不起附近有哪个廉价的小旅馆?他只想简单地睡一觉,一张床就行,只要付一张床钱的旅馆?想来想去依然两眼一抹黑?敦煌觉得有点失败,这就是北京,混一辈子可能都不知道门朝哪边开?鉴于不能确定住一夜的费用,其实只是半夜,敦煌摸摸口袋里那点可怜的钱,决定不找什么旅馆了?先熬着,熬到几点算几点,天总会亮的? 敦煌在大风里走走停停,嘴里源源不断地落进沙尘?在这个夜里,他得用莫名其妙的事情把时间打发过去,他就看风,看树,看地面?高楼?招牌和一切可以看见的东西?他发现大风经过树梢?地面和高楼的一角时被撕破的样子,和故乡的风像水一样漫过野地丝毫不同?北京的风是黑的,凉的;老家的风是淡黄的,暖的?然后就抽烟,沙尘混在烟味里,嘴巴干涩而麻木?敦煌慢慢地走,到了三点半钟整个人有点呆掉了,木,像块凉透了的木头?他觉得身体越来越轻,浑浊不堪的轻,要不是三个包坠着,可能早就跟着风飞起来?现在他想找个地方躺一下,五分钟也好?他已经走到了一个自己也认不出的地方?前面有个卖早餐的简易小屋,斜在一家店铺门前的人行道上,屋檐伸出来挺长?敦煌想躺到那个屋檐底下? 早餐屋的门窗紧闭,因为背着路灯光,看不清里面细小的东西,但整体上的空荡荡的昏暗还是能分辨出来?看样子已经废弃有些日子,要不也不会斜在路上?敦煌推推门和窗户,都关得挺严实,他在想要不要找块砖头把玻璃敲碎,睡在里面好歹避点风?没风会好过得多?没找到砖头,正想用胳膊肘捣出个洞来,一辆汽车在附近拐弯,灯光打在店铺的白铁卷帘门和窗玻璃上,光反射到早餐屋的玻璃上,敦煌看到了玻璃上的一个洞?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了窗户的插销,拨一下,窗户竟然打开了? 卖早点的窗户足够大,他先把三个包递进去,然后从窗口爬了进去?满屋呛人的灰尘味,起码半年没用过了?两只眼逐渐适应屋子里的光线,敦煌发现墙角有一堆报纸,突然明白了,这地方一定有人待过,很可能和他一样,临时过了一夜?越想越对,玻璃上的那个小洞应该也是那家伙敲出来的? 他把报纸摊开,铺上他的呢子大衣,躺下来,身上随便盖了件衣服?风在屋外,从小孔里进来的可以忽略不计,敦煌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先来的那家伙头脑也不错啊,敦煌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那家伙是个流浪汉呢,还是和他一样,是个突然间无家可归的人,或者干脆是个迷路的女孩?猜不出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那人也在这里住了一夜,或者两夜甚至更多?敦煌对自己的这个结论很满意,在黑暗里笑了,头歪一歪,睡着了? 一夜好觉,梦都没做?睁开眼世界一片明亮,阳光大好的天气,车声?人声涌进来?北京恢复了正常的乱糟糟的热闹?敦煌坐起来,动一动嘴觉得满嘴沙尘,像吃了一夜土,连吐了十来口唾沫才清爽些?屋里铺着厚厚的一层灰尘,比他昨天晚上看见和想象的要多得多?敦煌觉得足够清醒了就站起来,拉开窗户,门前不时有行人经过,几步外有个大妈在卖煎饼果子?风停了,世界百无禁忌?行人都很从容,扭头看这个从早餐屋里往外爬的人?敦煌对他们视而不见,拍打身上尘土的时候闻到了煎饼果子的香味,他感到了饥饿和口渴?他走到大妈的摊子前,要了一个煎饼?一杯豆浆?大妈开始烙煎饼时,敦煌拿起一杯压过膜盖的豆浆,插一根管子喝起来?喝完了煎饼也做好了,上面还摊了个(又鸟)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