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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沈从文)(2)

    第二次得了水又喝,喝过一阵,人稍稍清醒了,待到五 明用手掌贴到她额上时,阿黑
瞪了眼睛望到床边的五明。

    “姐,你好点了吧?”

    “嗯。”

    “你认识我么?”

    阿黑不即答,仿佛来注意这床边人。但并不是昏到认人不清,她是在五明脸上找变处。


    “五明,怎么瘦许多了?”

    “哪里,我肥多了,四伯还才说!”

    “你瘦了。拿你手来我看。”

    五明就如命,交手把阿黑,阿黑拿来放在嘴边。她又问五明,是不是烧得厉害。

    “姐,你太吃亏了,我心中真难过。”

    “鬼,谁要你难过?自己这几天玩些什么?告我刚才做了些什么?告我。”

    “我正坐到牛车上,赶牛推磨,听到村中有牛角叫,知道老师傅来了,所以赶忙来。”


    “老师傅来了吗?难怪我似乎听到人说话,我烧得人糊涂极了。”

    五明望这房中床架上,各庙各庵黄纸符咒贴了不少,心想纵老师傅来帮忙,也恐怕不
行,所以默然不语了。他想这发烧原由,或者倒是什么时候不小心的缘故,责任多半还是
在自己,所以心中总非常不安,又不敢把这意思告阿黑的爹。

    他怕阿黑是身上有了小人。他的知识,只许可他对于睡觉养小孩子事模糊恍惚,他怕
是那小的人在肚中作怪,所以他觉得老师傅也是空来。然而他还不曾作过做丈夫应作的事,
纵作了也不算认真。

    五明呆在阿黑面前许久,才说话。

    “阿黑姐,你心里难过不难过?”

    “你呢?”

    这反问,是在另一时节另一情形另一地方的趣话。那时五明正躺在阿黑身边,问阿黑,
阿黑也如此这般反问他。同样的是怜惜,在彼却加了调谑,在此则成了幽怨,五明眼红了。


    “干吗呢?”

    五明见到阿黑注了意,又怕伤阿黑的心,所以忙回笑,说眼中有刺。

    “小鬼,你少流一点猫儿尿好了,不要当到我假慈悲。”

    “姐,你是病人,不要太强了,使我难过!”

    “我使你难过!你是完全使我快活么?你说,什么时候使我快活?”

    “我不能使你快活,我知道。我人协…”话被阿黑打断了,阿黑见五明真有了气,拉
他倒在床上了。五明摸阿黑全身,象是一炉炭,一切气全消了,想起了阿黑这时是在病中
了,再不能在阿黑前说什么了。

    五明不久就跪到阿黑床边,帮阿黑拿镜子让阿黑整理头发,因老师傅在外面重吹起牛
角,在招天兵天将了。

    因为牛角,五明想起吹牛角的那干爹说的话来了,他告与阿黑。他告她“干爹说我是
好女婿,但愿我作这一家人的女婿。谁知道女婿是早作过了。”

    “爹怎么说?”

    “四伯笑。”

    “你好打防备他,有一天一油槌打死你这坏东西,若是他老人家知道了你的坏处。”


    “我为什么坏?我又不偷东西。”

    “你不偷东西,你却偷了……”

    “说什么?”

    “说你这鬼该打。”

    于是阿黑当真就顺手打了五明一耳光,轻轻的打,使五 明感到打的舒服。

    五明轮着眼,也不生气,感着了新的饥饿,又要咬阿黑的舌子了。他忘了阿黑这时是
病人,且忘了是在阿黑的家中了,外面的牛角吹得呜呜喇喇,五明却在里面同阿黑亲嘴半
天不放。

    到了天黑,老师傅把红缎子法衣穿好,拿了宝刀和鸡子,吹着牛角,口中又时时刻刻
念咒,满屋各处搜鬼,五明就跟到这干爹各处走。因为五明是小孩子,眼睛清,可以看出
鬼物所在。到一个地方,老师傅回头向五明,要五明随便指一 个方向,五明用手一指,老
师傅样子一凶,眼一瞪,脚一顿,把鸡蛋对五明所指处掷去,于是俨然鬼就被打倒了,捉
着了。

    鸡蛋一共打了九个,五明只觉得好玩。

    五明到后问干爹,到底鬼打了没有,那老骗子却非常正经说已打尽了鬼。

    法事做完后,五明才回去,那干爹师傅因为打油人家中不便留宿,所以到亲家油坊去
睡,同五明一路。五明在前打火把,老师傅在中,背法宝的徒弟在后,他们这样走到油坊
去。在路上,这干爹又问五明,在本村里看中意了谁家姑娘,五明不答应。老师傅就说回
头将同五明的爹做媒,打油匠家阿黑姑娘真美。

    大约有道法的老师傅,赶走打倒的鬼是另外一个,却用牛角拈来了另一个他意料不到
的鬼,就是五明。所以到晚上,阿黑的烧有增无减。若要阿黑好,把阿黑心中的五明歪缠
赶去,发发汗,真是容易事!可惜的是打油人只会看油的成色,除此以外全无所知,捉鬼
的又反请鬼指示另一种鬼的方向,糟踏了鸡蛋,阿黑的病就只好继续三十天了。

    阿黑到后怎样病就有了起色呢?却是五明要到桐木寨看舅舅接亲吃酒,一去有十天。
十天不见五明,阿黑不心跳,不疲倦,因此到作成了老师傅的夸口本事,鬼当真走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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