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丈夫(2)
时间:2014-10-05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个船上去谈谈话。 他得先调查一下,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 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却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却不让人害怕讨厌。他做了河船上许多妓女的干爹。由于这些社会习惯的联系,他的行为处事是靠在水上人一边的。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一上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年纪十二岁,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过一会儿又唱起小调来。但是喊过五多后,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象人出气,不象全上了岸,也不象全在做梦。水保就钩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你是哪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回答说,“是我。” 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了么?” “上岸了。她们……” 好象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到篷架,非常拘束的望到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麂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满是青筋黄毛,手上有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象是无数橘子皮拚合而成的脸膛。 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到城市里人说话,说,“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回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象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象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他是个正派人,并不敢有意张三拿四。 水保是懂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节,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 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摺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照规矩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结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栗子不容易得到。” “我一个一个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来。” “你们那里可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 他就告水保另外属于栗子的种种事情。他知道的乡下问题可多咧。于是他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具如何结实合用。这人是太需要说到这些了。 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酒,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媳妇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到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鳃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到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争着跳进水中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