绅士的太太(4)
时间:2014-09-23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到后两人坐了汽车又到西城废物公馆去了。在车上,绅士太太很悔自己的失言,因为自己也还是年青人,对于这些事情,在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晚辈面前,做长辈的总是为一些属于生理上的种种,不能拿出长辈样子。这体面的年青人,则同样也因为这婶婶是年青女人,对于这暧昧情形有所窘迫,也感到无话可说了。车到半途,大少爷说,“婶婶,莫听他们谣言。”绅士太太就说,“你们年青人小心一点。”仍然不忘记那从窗下听来的一句话,绅士太太把这个说完时,自己觉得脸上发烧得很,因为两个人是并排坐得那么近,身体的温热皆互相感染,年青人,则从绅士太太方面的红脸,起了一种误会,他那聪明处到这时仿佛起了一个新的合理的注意,而且这注意也觉得正是救济自己一种方法。到了公馆,下车时,先走下去,伸手到车中,一只手也有意那么递过来,于是轻轻的一握,下了车,两人皆若为自己行为,感到了一个憧憬的展开扩大,互相会心的交换了一个微笑。 到了废物家,大少爷消失了,不多一会又同三娘出现了。 绅士太太觉得这三娘今天特别对她亲切,在桌边站立,拿烟拿茶,剥果壳儿,两人望到时,就似乎有些要说而不必用口说出的话,从眼睛中流到对方心里去。绅士太太感到自己要做一个好人,要为人包瞒打算,要为人想法成全,要尽一些长辈所能尽的义务。这是为什么?因为从三娘的目光里,似乎得到一种极其诚恳的信托,这妇人,已经不能对于这件事不负责任了。 大小姐已经上坤范女子大学念书去了,少爷们也上学了,今天请了有两个另外的来客,所以三娘不上常到绅士太太休息时,三娘就邀绅士太太到房里去,看新买的湘绣。两人刚走过院子,望见偏院里辛夷,开得如火红,一大树花灿烂夺目,两人皆不知忌讳,走到树下去看花。 “昨夜里月光下这花更美。”绅士太太在心上说着,微微的笑。 “我想不到还有人来看花!”三姨太太也这样想着,微微的笑。 书房里大少爷听到有人走路声音,忙问是谁。 绅士太太说,“春哥,不出去么?” “是婶婶吗?请进来坐坐。” “太太就进去看看,他很有些好看的画片。” 于是两个妇人就进到这大少爷书房里,是个并不十分阔大的卧室,四壁裱得极新,小小的铜床,小小的桌子,四面都是书架,堆满了洋书,红绿面子印金字,大小不一,似乎才加以整理的神情,稍稍显得凌乱。床头一个花梨木柜橱里,放了些女人用的香料,一个高脚维多利亚式话匣子,上面一大册安置唱片的本子,本子上面一个橘子,橘子旁边一个烟斗。大少爷正在整理一个象小钟一类东西,那东西就搁到窗前桌上。 “有什么用处?” “无线电盒子,最新从美国带回的,能够听上海的唱歌。” “太太,大少爷带得一个小闹表,很有趣味。” “哎呀,这样小,值几百?” “一百多块美金,婶婶欢喜就送婶婶。” “这怎么好意思,你只买得这样一个,我怎么好拿!” “不要紧,婶婶拿去玩,还有一个小盒子。这种表只有美国一家专利,若是坏了,拿到中央表店去修理,不必花钱,因为世界各国凡是代卖这家钟表公司出品的,都可以修理。” “你留着自己玩吧,我那边小孩子多,掉到地下可惜。” “婶婶真把我当外人。” 绅士太太无话可说。因为三姨太太已经把那个表放到绅士太太手心里,不许她再说话了。这女人,把人情接受了,望一望全房情景,象是在信托方面要说一句话,就表示大家可以开诚布公作商量了,就悄悄的说道:“三娘,你听我说一句话,家里人多了,凡事也小心一点。” 三娘望到大少爷笑,“我们感谢太太,我们不会忘记太太对我们的好处。” 大少爷,这美貌有福的年轻人,无话可说,正翻看那一本日日放在床头的英文圣经,不做声,脸儿发着烧,越显得娇滴滴红白可爱,忽然站起来,对绅士太太作了三个揖,态度非常诚恳,用一个演剧家扮演哈孟雷特的姿势,把绅士太太的左手拖着,极其激动的向绅士太太说道:“婶婶的关心地方,我不会忘记到脑背后。” 绅士太太右手捏着那钮扣大的小表,左手被人拖着,也不缺少一个剧中人物的风度,谦虚的而又温和的说,“小孩子,知道婶婶不是妨碍你们年青人事情就行了,我为你们担心!我问你,什么时候过南京有船?” “我不想去,并不是没有船。” “母亲也瞒到?” “母亲只知道我不想去,不知道为什么事情。她也不愿意我就走,所以帮着瞒到老瘫子说是船受检查,极不方便。” 绅士太太望望这年青侄儿,又望望年青的姨太太,笑了,“真是一对玉合子。” 三娘不好意思,也哧的笑了。“太太,今夜去××试试赌运,他们那里主人还会做很好的点心,特别制的,不知尝过没有?” “我不欢喜大数目,一百两百又好象拿不出手——春哥,美国有赌博的?” “法国美国都有,我不知道这里近来也有了,以前我不听到说过。婶婶也熟习那个吗?” “我是悄悄的去看你的叔叔。我装得象妈子那样带一副墨眼镜,谁也不认识。有一次我站到我们胖子桌对面,他也看不出是我。” “三娘,今天晚上我们去看看,婶婶莫打牌了。假装有事要回去,我们一道去。” 三姨太也这样说,“我们一道去。到那里去我告给太太巧方法扎七。” 事情就是这样定妥了。 到了晚上约莫八点左右,绅士太太不愿打牌了,同废物谈了一会话,邀三娘送她回去,大少爷正有事想过东城,搭乘了绅士太太的汽车,三人一道儿走。汽车过长安街,一直走,到哈德门大街了,再一直走,汽车夫懂事,把车向右转,因为计算今天又可以得十块钱特别赏赐,所以乐极了,把车也开快了许多。 三人到××,留在一个特别室中喝茶休息,预备吃特制点心。二姨太太悄悄同大少爷说了几句话,扑了一会粉,对穿衣镜整理了一会头发,说点心一时不会做来,先要去试试气运,拿了皮夹想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