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小说 >

混沌年代(3)

    我父亲很着急,河对面的乔雪树放下了衣服,手搭起凉棚,站起来朝这边张望。梳着双辫子的姑娘说:“你不用害怕,你见了二玫瑰把我的话告诉她也没关系。我对你说——有那么多的好姑娘你为什么看不上,单单看上她?她以后恐怕是一枝出墙的红杏。我的话说完了,我知道你还是没有想起我是谁。”

    我父亲真的没有想起她是谁,也许是一位小学的同学?中学的同学?也许在某一位亲戚的婚事或丧事上见过她,在一起吃过一顿饭……幸亏她说完这些话头也不回地跑了。

    我父亲第一次和乔雪树面对面了,他发现自己连喘气都不会喘了,不,他根本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喘气。乔雪树皱起眉头问他:“那女人跟你说些什么?是不是说我的坏话?”我父亲说:“没有没有,我对天发誓。”乔雪树斜眼瞧着我父亲,笑了起来,说:“你这个人跟别的男人不一样。你是个君子。我答应嫁给你了。”她哼哼着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我父亲想:就这么简单啊?是不是太简单了!他没有过求婚的经验,不知道这么简单是不是好现象。他追着乔雪树问: “那,那你爱不爱……”乔雪树打断他的话:“我从来没爱过男人。你想要我就要,不要拉倒。我讨厌那么多的废话。”

    我母亲就这样嫁到了伊村,与我父亲共同生活了。他们结婚的那天夜里很奇怪,我母亲像是找到了知音,迟迟不肯上床睡觉。在她看来,说话比新婚之夜的睡觉更重要。她拉了我的父亲,一人泡了一杯茶,她自己还点了一支婚礼上的喜烟,坐在桌子边聊天。说是聊天,其实只是我母亲一个人在说,我父亲只有听的份儿。

    我母亲大谈她混乱的恋爱史。她第一次与别人发生*关系是十六岁,在她父亲的批斗会上,她被勒令陪斗。批斗会开到一半,造反派的头头借故带她从会场上出来,把她带到粮站的一间仓库里。仓库很大,里面堆了一些谷子。头头拿出一把刀子晃了一晃,她一下子就吓晕过去了……这样也好,省得大家都麻烦。第二次是和体育老师,那老师的老婆从别的县里赶过来,堵在教室门口,把天下所有的肮话都骂了出来。正在上课的语文老师听不过,说:“你骂得也够了,她到底才十七岁,你男人三十七岁了。”第三次跟了铁匠,两个人一起跑到了青海,那铁匠一离开故土就像丢了魂一样,除了吃喝拉撒睡,别的什么也不想干。所以她一气找了当地的一个男人,那铁匠也无所谓……

    我母亲说了这些历史经过,总结性地认真地说:“现在就找了你了。但是我不瞒你说,我没有爱过一个男人。”

    我父亲忍住气听完她长篇大论的叙说,本想给她一个耳光,但他理智地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仔细地一看,母亲的两只眼睛里都有泪光,这是她的真相。于是说:“我很幸福,因为我爱你!”

    这个奇怪的新婚之夜一直像一块鱼骨头卡在我父亲的喉咙里,俩人结婚刚满一个月,他就到县城里去找算命的王瞎子。他听说这瞎子是个智者,无所不晓,无所不能。白天给人算命,夜里给鬼算命。我父亲对王瞎子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把她娶回了家。但是我很痛苦,因为她不爱我。我不想打她,不想骂她,也不想放弃她。我明知道她会让我陷入困境,还是怜惜她,爱她。我左右为难,夜不能寐。我有什么办法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安宁呢?”王瞎子听了我父亲的话笑起来,说:“我有三个儿子,他们都不学无术。既不能读书,又不能下地劳动。在五到六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得依靠我结婚成家。我自己对生活都无可奈何,心里翻江倒海的,哪有本领让你得到心灵的安宁?不过我有一个朋友,在祖国的大西北。我给你写一封信,你带着信去找他,也许他能帮助你。”我父亲带着瞎子的信去了祖国的大西北。过了半年他才回来,他到村口就有人告诉他:“程家良,你媳妇在集市上买鸡蛋吃哩。她每天都要吃一大堆鸡蛋,她的肚子大得不得了。”我父亲心急火燎地赶到集市上,只见我母亲拎着一袋子鸡蛋,嘴巴里吃着东西,鹅行鸭步,笑容灿烂,看上去十分自在。她一见我的父亲,“哈哈” 大笑起来,说:“程家良,欢迎你回家!你再不回来,粪池就要溢出来了。你这个狗东西,在外面混了半年,有没有找到治我的法子?是打我?骂我?还是挖个地洞囚我?”

    我父亲回来后,我出生了。我刚会“牙牙”学语的时候,我父亲就在我面前摆上棋盘,教我认识每个棋子应该摆放的位置。所以,我刚会说话,就能准确无误地把棋子放在该在的位置上。然后,我父亲开始教我怎样走棋。

    他说这就是那位高人教他的招术。这种话谁会相信呢?但是他出去的半年里究竟做了些什么,没人去问。因为在这样的年代里,他这种行为是没有价值的。这是一个相信金钱的年代,男女之爱显得虚无缥缈,无足轻重。

    我母亲一直不相信他找到了什么高人,她认为这半年里他也许去远方寻找别的女人去了,借以排遣他对妻子的失望。所谓的治妻招术,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名堂。但她对此没有任何反感之处,她怀了孩子,马上就要做母亲了,但是心里感受不到生活的压力,也感受不到家庭的束缚。改革开放的年代,大家都在一门心思地追求物质,她还在不切实际地对爱情想入非非。

    我父亲给我取的大名叫程爱树。从这个名字里你可以看出来,他确实深爱着我的母亲。我会走路后,他就带着我到处与人下棋,我就在旁边看着他走的每一步棋子,记在心里。他带上我还有一个作用:他赢的话,我就把赢来的钱放在衣服里面的口袋里,回家交给母亲。他若输的话,我就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掏钱给人家。他总是赢多输少,不几年我家就拆掉茅屋建瓦房了,但我母亲的心从来不在父亲身上,她说:“程家良啊!我不是一个好女人,我注定是个坏女人。”我父亲听了这种话也不生气,反而安慰她说:“乔雪树,你要是个坏女人我为什么要娶你呢?你是一朵玫瑰花,就是刺多了一些。”

    我父母就这样过了八年。一直到我七岁那年,王瞎子的钱包被三个儿子折腾得空空荡荡,屈就来到乡下算命。你也知道了,王瞎子来的这天,我母亲又与我父亲吵了一架。因为王瞎子说她是一只葫芦瓢,而我父亲是一只大鹏鸟。这以后不久,我父亲真像一只鸟儿一样飞出去了。



作品集叶弥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