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水(2)
时间:2014-09-03 作者:温亚军 点击:次
天气预报里说,明天有冷空气入侵,北京气温会下降十度。十度呢,不加衣服可怎么得了。 男人只管吃面条,吃得山响。吃毕,搁下碗,掏出手机递过来:“给,不放心就给儿子打个电话叮咛一下。” 女人嗔了男人一眼,没接手机,细细嚼完嘴里的面条,轻言慢语道:“算了,没说几句话,一分钟就到了,三毛钱呢。有你这样大方打手机的?” 男人收起手机,过去端起锅喝了一大口面汤,咕咚咽下去说:“那咋办呢,谁让你给儿子买手机哩,不然,咱们打到他们宿舍走廊的公用电话,一次找不到,再打再找,碰上了还能与儿子多说几句,也不怕他看到咱们打的是北京号码。” “要是有不显示来电号码的手机就好了,跟普通电话机一样。”女人若有所思地说。 “做你的梦去吧。”男人打个饱嗝,关掉电视,身子往床上一歪,“我就不信,没有手机,同学们就看不起他了?我们那会儿上学,连个新鞋都穿不起,脚上的鞋总是大哥大姐传下来的,露着脚趾头,也没见人笑话。哼,现在,什么年代!” “你还知道什么年代?就你那会儿,连饭都吃不饱,谁有心看你的脚趾头露不露出来。” 男人叹口气:“唉,时代变了,人也变得奇怪,打个电话不说话都能知道你从哪儿打来的。” 女人没答腔,默默地吃完饭,将碗端到灶台,回来坐在床边拿着男人的手机发呆。手机样式太老,灰不溜秋,都看到原来是什么色了。能有手机用就很不错了,什么牌子对夫妻俩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女人实际上还不会用手机,她只会在男人给儿子拔通电话后接过来跟儿子说话。男人教过女人好多回怎么拔号,可女人每次拔完儿子的手机号就不记得按哪个键发送。男人的手机键盘磨损得太厉害,上面的数字和字母很模糊,得靠猜测才能辨清。女人盯着手机好一会儿,忽然放下起身就往外走。男人的目光一直盯着她呢,猛地坐起:“你出去干啥?给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去打公用电话!一打,儿子就知道咱们来了北京。以前他离得远,你惦着,现在一个城里呆着,还不跟天天见面一样!” 女人回过头说:“我不打电话,去找房东家孩子要本拼音书,我要重新学拼音,学会了好给儿子的手机发短信。”她听说短信比打电话便宜。 男人扑哧笑了:“就你,别费那神了,打个电话都不知怎么拔出去,还发短信,你找得准键吗?再说,你连普通话都说不好,学会拼音也拼不出汉字来,尽是错字,发给儿子,不是难为他嘛。还是省下点劲明儿个多洗几副下水,多挣点钱,直接打手机给儿子吧。” 女人在门口犹豫,心想男人说的也对,便折回床边坐下,抓住男人的手说:“你说,咱来北京挣钱,儿子要是知道了,不会怪咱吧。” 男人甩开女人的手,拧过身子说:“你咋就不开窍呢,给你说过多少遍了,别给儿子丢人好不好?” 女人眼里的神采像黑夜里黯淡的星光灭了。她不再吭声,抚摸着烫伤的手,脸上哀哀的。 等了一会,男人见没动静,转回身坐起,看到女人的样子,心疼了,抓住女人那只烫伤的手说:“还痛吗?来,早点睡吧,明早得起早点,老万今儿个说了,明早要赶不上,就不给咱那副牛下水了。想想吧,洗副牛下水,顶三头羊下水呢,你舍得!” 女人恍然醒悟:“噢,记着呢,我去洗完锅碗就睡。” 男人抓住要起身的女人,跳下床,怕女人抢了先似的,边趿鞋边说:“还是我去洗吧,你的手烫伤了。” 男人从女人跟前冲过去,带起一股风,女人闻到微微的风里还是有一股下水腥膻味。这是他们夫妻俩彼此已经熟悉的气味。无论他们怎么洗,把衣服用洗衣粉揉搓多少遍,还是能闻到这味。就好像,这种味道已经渗进他们的皮肤,又从毛孔里一点一点散发了出来一股热流从女人的眼眶涌出,她趁机倒下用被角蒙住脸,不想叫男人看到她流泪。反正,回来做饭前已经粗略洗过手脚,腥臭的外衣也脱在门后了。被子虽是男人换了外衣躺靠过的,但女人从被窝里,还是闻到属于他们的那种气味。是任什么也洗不掉的味道。 女人知道,城里人不喜欢他们身上的这种味道,所以他们尽量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夫妻俩已经习惯这种味道,他们是为儿子上大学的费用,才来北京洗下水的,再说,没这种味道,他们怎么可能离儿子这么近呢!女人深吸一口气,似要把捂在被窝里的那点味道全部吸进肺里,不让男人多闻。男人比她辛苦,每天得早早去市场找屠宰的老万取下水,拉回来后,女人受不了新鲜下水的腥臭味,一般都是男人洗最脏的肚子和大肠,所以男人比她闻的臭味要多得多。女人索性掀开被子钻进去,钻进浓浓的味儿里。 他们的饭吃得简单,就几个碗筷,男人洗锅刷碗的速度很快,几声锅碗碰撞的声音后,他就收拾利索了。 男人用香皂细细洗过手,还在鼻子下嗅嗅,每个晚上临睡前他都用香皂搓洗自己的手,手很粗糙,这没法改变,但他不想带着下水的腥臭味儿睡觉。昏黄的灯光下,男人的手看上去已经洗干净了,可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下水味儿。 有味儿就有吧,没下水味儿,儿子的大学怎么读得下去!男人甩甩手,上床关掉灯脱衣服,见女人没动静,便伸手过来:“不会吧,这么快就睡着了?” 女人知道男人的心思,故意不理他的手,装睡,还打了两声轻微的鼾声。她听到男人叹口气,失望地抽回手,轻轻地挨着她躺下。 过会儿,不再见动静,女人猛然侧过身,轻轻叫了声“死鬼”,便扒掉内衣,像只猫似地卧进男人怀里。 如果每天能争取到一副牛下水洗,收入就可观了。现在,儿子在大学的生活费由原来的每月四百块,涨到了五百五,没办法,粮油菜价涨了,大学食堂的饭菜跟着涨。不过以他们来北京后挣的钱,供儿子上大学的费用够了,要是放在老家靠种地或者跟村里的人到工地去当小工,肯定供不起儿子,不说每年六七千块的学费,单是每月的生活费就够他们发愁的。看来,还是北京好,机会多,他们算是来对了,累点脏点,但能保证每月挣到八九百块钱。上个月运气好,多洗了几副牛下水,挣到了一千二,除过一百块钱房租,俩人每月吃用花不到二百块,节约下四百来块钱。女人想要给儿子买部手机,现在连中小学生都有手机,何况大学生怎么能没手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