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枫轩 > 雨枫书屋 > 经典名著 >

凤子(2)

  自从住处成为××大学宿舍后,那房子里便稍稍热闹了一点。在甬道上或楼梯边,常常有炒菜的油气,同煤炉的磺黄气,还有咖啡气味,有烟卷气味。若照房东的仆人,自己先申明到他是“尊重他官能的感觉”的言语,“说得全不是谎话”,那么,甬道上另外还有一种气味,便应当是从那些胖大一点的教授们身体上留下来的。这里原住得有六个教授,一切的气味,不必说,自然是从那些编了号的房中溢出,才停顿到甬道上的。这些人似乎因为具有一种极高的知识,各人还都知道注意安静。冬天来时,各人无事,大致皆各关着房门,蹲守到自己房中火炉边,默思人生最艰深的问题,安静沉着如猫儿。在冬天,从甬通出去那个公共大门铜扭上头,被不知谁某,贴上了一个小小字条,很工整的写着:“请您驾把门带上”的,那样客气的字句,于是大家都极小心的,进出时不忘却把门带上。因此一来,住到楼上的他,初初从外面进门时,在那甬道间,为了一种包含了各样味道的热气,不免略略感觉到一点头昏。

  但冬天不久就过去了。种种情形,已被春天所消灭,同时他渐渐的也觉得习惯了。故本来预备在春天搬一个家,到后来,反而以为同这些哲人知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别人对于他不着意,为很有意思了。

  他住到这里也快有一年了。那个唯一朋友,因为听到他在这边日子过得很好,所以来信总赞助他到第二年再离开此地。且对于他完全放下所学的艺术,来在默思里读××哲学,尤加赞美。××哲学可以治疗到这年青人对男女爱情顽固的痼疾,故一面同意他的生活,一面还寄了不少关于×××的书来。

  春天来时,不单通甬道那个门可以敞开,早晚之间,那些先生们的房子里一切,也间或可以从那些编了号的房门边,望得很清楚了。有些房里,一些书,几几乎从地板上起始,堆积将到楼顶,这显然是一个不怕压坏神经的教授房子。另外一些房里,又只随便那么几本书,用一种洒脱的风度,搁在桌头上,一张铁床斜斜的铺着,对准了床头,便挂了一幅月份牌。(月份牌上面,画一时装美人,红红的脸庞,象是在另外一些地方,譬如县公署的收发处,洗染公司的柜台里,小医院男看护的房间里,都曾经很适当的那么被人悬挂着,且被人极亲切的想着,一到了梦中,似乎这画中人,就会盈盈走下,傍近床边。)此外,间或也可以听到这些先生们元气十足的朗朗笑声,同低唱高歌声音了。那住处楼下一层,春天来仿佛已充满了人情,凡属所见所闻,同时令还不什么十分违悖,所以他一面算到他来此的日子,一面也似乎才憬然明白,虽说逃亡到了这里,无一个熟人,清静无为如道士,可仍然并没有完全同人间离开。

  良好米饭可以增补人的气力,适当运动可以增加人的体重,书本能够使一个人智慧,金钱能够给世界上女人幸福:可是,大海同日光,并没有把人类某一种平庸与粗俗减少一点,这个年青人初初注意发现它时很惊讶的。不过这并不是人的错处。一切先生们,全是从别一个地方聘请来的!一切人都从那个俗气的社会里长大,“莲花从脏泥里开莲花,人在世界上还始终仍然是人。”××哲学对于他有所启示。年青人既然有一双健康的脚,可以把他身体每天带到海边去,而那种幻想,又可以把他的灵魂带到大海另一端更远处去,关于人的种种问题,也就不必注意,骚扰到这个平静的心了。


  二、一个黄昏

  他的住处既然在山上,去海边时,若遵照大路走去,距离就约有一里远近。若放弃了那条大路的方便,行不由径,从白杨林一直下去,打一些人家的屋后,翻过一道篱笆,钻过一个灌木树林,再遵小道走下去,也可以走到海边。从这条道路走去,距离似乎还近了一点。这年青人为了一种趣味,一点附在年青人身上的孩子心情,总常常走那条小路。另外一个理由,便是因为从那条捷径走去,则应当由一家房子的围墙边过身,从低低的围墙上,可以望到一个布置得异常精美的庭园。同时那人家有两只黑色巨獒,身体庞大,却和气异常,一种很希奇的原因,这年青人同那两只狗在他同它的主人相熟以前,就先同它成为朋友了。他每次走那人家墙外过身时,两只狗若在园中,必赶忙跑到墙边来,轻轻的吠着,好象在说,“你进来,看看我们这个花园,这里并没有什么人。”

  两只狗似乎是十分寂寞的。那屋里当真就没有什么人,永远只是一个老年绅士,穿了宽博的白衣,沉默的坐在屋前,望到那两只狗,在花园里跑着闹着,显得十分快乐的样子。似乎任何一天,这人都不离开那小屋同花园。似乎所有的亲人,就只身边那两只狗。

  这隐士的生活,给了年青人一种特别的印象。有时候停顿在围墙外,那老绅士正在墙内草坪上,同那只黑狗玩着,互相皆望到时,便互相交换一度客气的微笑。但因为某种原因,这种善意的微笑,在这地方的住居者看来,也早成为一种普遍的敬礼,算不得什么希奇了。从这机会上,到成为两个朋友,还隔了一种东西,这一点年青人是明白的。

  下面一件事,还应当把时间溯回去一点,发生到去年九月末十月初边。

  有一天,一个黄昏里,落日如人世间巨人一样,最后的光明烧红了整个海面,大地给普遍镀成金色,天上返照到薄云成五色明霞,一切皆如为一只神的巨手所涂抹着,移动着,即如那已成为黑色了的一角,也依然具一种炫耀惊人的光影。

  年青人在海滩边,感情上也俨然镀了落日的光明,与世界一同在沉静中,送着向海面沉坠的余影。

  年青人幻想浴了黄昏的微明,驰骋到生活极辽远边界上去。一个其声低郁来自浮在海上小船的角声正掠着水面,摇荡在暮气里。沙滩上远近的人物,在紫色暮气中,已渐次消失了身体的轮廓。天上一隅,尚残留一线紫色,薄明媚人。晚潮微有声息,开始轻轻的啮咬到边岸。……那时节残秋已尽,各处来此的人皆多数已离开了此地,黄昏中到海滨沙上来消磨那个动人黄昏的,人数已不如半月前那么拥挤。因为舍不得这海边,故远远的山嘴上,海军学校兵营喇叭声音飘来时,他反而向更远一点的地方走去。他旋即休息到一只搁在沙上的小游艇边,孤独的眺望到天边那一线残余云彩。

  只听到身近边,有一个低低的中年男子的声音,“你瞧,凤子。你瞧,天上的云,神的手腕,那么横横的一笔!”



作品集沈从文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