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子(10)
时间:2014-08-19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城里人望到妇人,想了一会,才想出两句极得体的话,问到那个妇人,因什么事情,神气很不高兴。 按照镇筸地方的规矩,一个女子不能拒绝远方客人善意的殷勤。妇人听到城里人的问候,把头稍稍抬起,轻轻的说:“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说后恐怕客人不明白所说的意思,又把手指着悬挂在门外那个红布口袋,望到客人,带了一点害羞的神气,“这是一个已经离开了世界的人。在那个布口袋里,装得是他的骨灰;在一个妇人的心胸里,装得是他的爱情。”说过后,低下头凄凉的笑着,眼睛却潮湿了。 总爷就说:“玫瑰要雨水灌溉,爱情要眼泪灌溉。不知为什么事情,年纪轻轻的就会死去?” 妇人便告着这男子生前的一切。才知道这男子是一个士兵,在×××无意中被一个人杀死的,死时年龄还不到二十五岁,妇人住在镇筸附近,听到了这事,赶过×××去,因为不能把死尸带回,才把男子烧成灰,装在一个口袋里。话说到末尾,那妇人用一种动人的风度,望到两个男子,把这个叙述结束到下面句子里:“流星太捷,他去的不是正路,虹霓极美,可惜他性命不长!” 说完后,重复把头低下去,用袖口擦到眼角。 那客店妇人,见到这情形,便把两只手互相捏着,走过来了一点,站在他们的中间,劝慰到那个年青妇人:“一切皆属无常:谁见过月亮长圆?谁能要星子永远放光?好花终究会谢,记忆永远不老。”可是那年青妇人,听到那个话,正因为被那种“在一切无常中永远不老”的记忆所苦,觉得十分伤心,就哭过一会儿后,这妇人背了门外那个口袋走了,客店人站到门边向妇人所去一方,望了许久,才回过身来,向两个客人轻轻的吁着,还轻轻的念着神巫传说一个歌词上的两句歌:“年青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离此还远。” 那个城里人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 到后这一行人又重新上路了。 他们当天落黑时,还应当赶到总爷那个位置在××山一片嘉树成荫的石头堡寨上,同在一个大木盆里,用滚热的水洗脚,喝何首乌泡成的药酒,用手拉蒸鹅下酒,在那血梼木作成的大床上,拥了薄薄的有干果香味的新棉被睡觉,休养到这一整天的疲乏的。
边境地方一地之主的城堡,位置在边境山岭的北方支脉上,由发源于边境山中那一道溪流,弯弯的环抱了这个石头小城。城堡前面一点,下了一个并不费力的斜坡,地形渐次扩张,便如一把扇子展开了一片平田。秋天节候华丽了这一片大坪,农事收获才告终结,田中各处皆金黄颜色的草积,同用白木作成的临时仓库,这田坪在阳光下便如一块东方刺绣。 城堡后面所依据的一支山脉,大树千章,葱笼郁合,王杉向天空矗去,远看成一片墨绿。巨松盘旋空际,如龙蛇昂首奋起。古银杏树木叶,已开始变成黄色,艳冶动人,于众树中如穿黄袍之贵人。城堡前有平田,后依高山,边境大山脉曲折蜿蜒而西去,堡墙上爬满了薛萝与葡萄藤,角楼上竖一高桅,角楼旁安置了四尊古铜炮,一切调子庄严而兼古朴。这城堡是常常在一些城市中人想象中,却很少机会为都会市民目击身经的。 这城堡一望而知是有了年龄的。这是一个古土司的宫殿所在地。一个在历史上有了一点儿声名的“王杉堡垒”。山后的杉树,各有五百年以上的岁数。堡主从祖父的祖父就有了这边境的土地和农夫,第七世才到了昨天那一位陪了城市中人下乡的有仪貌善辞令的总爷。这总爷除了在堡内据了那个位置略南的古宫殿,安置他的一家外,围绕了这古宫殿,堡内尚住下了一百家左右的农户。每一家屋子里各有他的牲畜家禽和妇人儿女,各人皆和平安分的住下,按照农夫的本分,春天来把从堡主所分配得到的田亩播种,夏天拔草,秋时收获,冬天则一家十分快乐的过一个年。每一家皆有相当的积蓄,这积蓄除了婚丧所耗以外没有用处。就常常买下用大铁筒装好的水银,负了上城去换取银器首饰同生活所必需的棉纱。每家皆有一张机床,每一个妇人皆能织棉布同麻布。凡属在这古堡表面所看到的古典的美丽处,每一个农户的生活与观念,每一个农人的灵魂,都恰恰与这古堡相调合一致。 矿场去堡上约有二里左右,从堡上过矿场,只沿了那条绕过堡垒的小河而东走,过一山嘴,经过四个与王杉城堡成犄角形势的小石碉,在最后一个石碉下斜坡上,就可望到那一片荒山乱石下面的村落了。 堡内农户房屋,多黑色屋顶,黄泥墙垣,且秩序井井有条,远远望去显明如一种图案。矿场村落却恰恰相反,一切房子多就了方便,用荒石砌成,墙壁是石头的,屋顶不是石头的也压上无数石块,且房屋地位高下不等,各据了山地作成房屋的基础,远看不会知道那里有多少人家。矿场除了一些小商人以外,其余就多数是依靠了那一带石山为生活的人。 远远望去,只见各处皆堆积荒石成小阜,各处都是制汞灶炉的白烟,各处皆听到有一种锤子敲打石头的声音。间不久时候,又可以听到訇的一声炮响。一个陌生的人,到了这种地方,见到此种情景,他最先就将在他自己感觉上发生一个问题:“这就是那个产生宝贝,供给神仙粮食的所在地方吗?”他会不大相信这个地方,朱砂同水银,是那么吓人平常的一种东西,但他只要下去一点,他就可以见到那些人,用大秤钩挂了竹筐同铁筒所称量的,就正是朱砂和水银。这实在是一个古怪地方,隐藏在地下,同靠到了那地下的东西而生存的人,全是古怪的。 这矿还是在最近不久才恢复过来的。当各处革命兴起时节,矿场中因为官坑占了一部分,曾驻了一连军队,保护到矿场的秩序,正当城中杀戮紧急时,这一面边境上游民和工人也有了一次暴动。一千余游民工人集合在一处,夺取兵士的枪械,发生了一种战争。结果死了一些人,烧去了无数小屋同草棚,所有官坑私坑也就完全炸毁了。革命结束以后,一切平定了,城中军队经过改编,皆改驻其他地方,官私坑既已炸毁,官家一时不能顾及这点矿地,私人方面各存观望不敢冒险来此,商人则因为下游尚未知道消息,货物即有来源也无去路,因此地方人心秩序恢复以后,矿地种种一时还无从恢复。这件事除了堡上的总爷来努力以外,别无可希望了。 这总爷因此到城中去商洽,把新军请来,且保证到军民之间的无事,又向城中商人接洽,为他们物质上方面的债务作一种信用担保,在一极短时期中,用魄力与金钱恢复了矿地原来的秩序。到后官坑重新开了工,私人的小山头也渐次开了工,一切都恢复了原来的旧观,各处皆可以听到炮声同敲打石头的声音,石工也越来越多,山下作朱砂水银交易的市集,也恢复了五日一集的习惯,于是许多被焚烧过的地方,有人重新斫了树木搭盖茅棚,预备复兴家室。有人重新砌墙打灶,预备烧锅制酒。有人从各处奔来做生意,小商人也敢留住在场上小客店里放账作期货交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