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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3)

  我当真已头昏眼花了,我只想蹲下去,只想蹲下去,我不晓得为什么到后来就留在一个人家空房里了。我一切都糊糊涂涂,醒回来时,睁开眼睛,似乎已经天夜了,房中只一点点光,这光还象是从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是什么光我也糊糊涂涂认识不清楚。我想了一会儿,记起先前的事了,我记得我怎么随了一个汉子奔跑,在那水田塍上乱走,我如何想休息,如何想坐,到后就不十分清楚了。我想我难道是做梦吗?摸了一下自己的前额,又似乎完全不是做梦。我因为觉得所在的地方十分清静凉爽,用手摸摸所坐草席以外是些什么东西,抓到一把干爽的细石沙子。我再去回想先前的事,我明白已经无意中跌到路旁的地窟窿下来了。我所在地方若不是一个地窟窿,便应当是一个山峒,因为那些细细的沙子,是除了山峒不会有的。我想喊喊看,是不是还有为人救出的希望,喊了两三声不曾听到什么回声。我住的地方当真不是什么房子,可是也不是什么地眼,因为若果我是无意中掉下的,我不应当恰恰就掉到这草席上。并且我摸了一下全身,没有什么伤处。当我手向左边一点闪着微光的东西触着时,我才知道那正是我的一套为人治病的家业,显然我是为人安置到这儿地方来的。

  我明白一定是那个人乘我失去知觉时节背来这地方,而且明白这是一个可以住人的干峒里,不过明白了这些时,我反而惶恐不安了。因为这样子,不正是被人当作财神捉绑,安置到这里来取赎的吗?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计算到我这样一个人的头上来了。想不到我这点点产业,还够得上这样认真。我很纳闷无从知道这地方究竟离我们市上有多远。

  当我记起传闻上绑猪撕票的事情时,我知道我的朋友们一定着急得很,因为我只是一个人,一切都得你们照料,真有耗费你们精神的许多事情要做。关于绑票我以为是财主的一份灾难,料不到这事我也有分的。我思索不出这些人对我注意的理由,却相信我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只肥羊。

  因为久了一点,我能把前后事多思索了一下,记忆得到我为什么下乡,为什么碰到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被他牵走,并且我们在路上又说了些什么话,我就觉得这事亏他们安排得这样巧妙。这一次,一定是他们打听得出我在R市上的地位,想要我的朋友破费了。想起那个土匪假扮的痴人样子时,我就很好笑,因为我从没有想到那种人也会做什么坏事。

  既然把我捉来了,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的首领?见了他们的首领,万一开口问我要十万五万,我怎么向这个山上大王设词?我打算了好一会,还没有一个好计划可以安然脱身。

  我只希望票价少一点,把我自己一点积蓄倒出便可以赎身,免得拖累其他熟人。我并且愿意早早出去,也不必惊动官厅,不然派些兵来搜索,土匪走了,他们把我留到这里,军队照规矩又只能到村子里朝天放放空枪,抓了一些鸡鸭,牵了一些猪羊,捉了一些平常农庄人,振队鸣鼓回去报功,我还得饿死在这山峒里,真是无意思的事情。

  峒中没有一个人,我也没有被绳子捆缚,可是我心里明白,我被人捉到这里来,既看作财神,不是轻易能逃走的。峒中无一个人,峒外一定就下得有机关埋伏,表面仿佛很疏忽,实际上可没有我的自由。因为诱骗我到这儿来的本领既然就已不小,那作头目的也就当然早已注意到这些事了。我以为外边一定埋伏得有喽罗,手里拿得有刀,把身隐藏在峒外,若见到我想逃走时,为了执行任务起见,一定毫不客气就是那么一刀。我从前曾经见过一个想从土匪窠里逃走,到后两只耳朵被刀削去的人,我不愿意挨那么一下。况且这里既是匪窠,离城市一定不近,我逃到什么地方不会被这些人捉回去受罪?

  可是我想了很久,又喊了两声,始终没有人回答,我的心可活动一点了。我以为或者他们全到别处吃饭去,把我忘却了,也未可知。就壮了自己的胆,慢慢的走到有光处去。

  我摸到地下沙子十分干燥,明白不会在半路陷到水里去。便慢慢的爬行过去,才知道前面是一个大石头,外面的光从石罅处透进来,受了转折,故显得极其微弱。从那个石罅里望出去,但望到另外一块黑色石头,还是不知道我究竟在什么地方,离有人家处多远。从那石头上的光线看,我知道天色已经快晚了。我心里着急起来,因为挨饿不是我十分习惯的事情,半天没有水喝,也应当吃一点什么东西才行。如今既不见到一个人,什么事情都不明白,什么时候有人来还不知道,我应当怎么过这一夜?

  我有点着急,且有点奇怪,是我究竟从什么地方进到这峒里来。因为那个石罅绝不能容一个人进出,那么一定还有一个别的机关遮掩到这山峒的出入了。我到后就爬在地下各处摸去。这峒并不很宽,纵横不会到十五丈,我即刻就知道了这峒的面积,且明白了这峒里十分干燥。不多久,我摸到一扇用木柱作成的栅门了。我很小心的防备到外面小喽罗那一刀,轻轻的去推动那一扇门。这扇门似乎特别坚固,但似乎没有下杠,我并不十分用力已经就把门推开了。我心跳得很,但是十分欢喜。为了防备那一刀,好久好久没有作声。

  到后又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证明了门的那一边实在没有什么埋伏了,才把门推开摸过去。

  我真是一个傻瓜,原来这是一 个绝路!这是峒里另外一部分,被人用木门隔开,专为贮藏粮食的仓库。我脚下全是山薯,手又触着了一个大瓮,我很小心把手伸进瓮里去时,就摸着了许多圆圆的鸡卵。另外我又摸到一件东西,使我欢喜得喊叫起来。

  我原来摸到一些纸,我想起只要有一根自来火,就可以搓一个纸捻烛照峒中一切了。

  我真是傻瓜,这样半天才想起自来火!我真是傻瓜,平常烟也不吸,若是早会吸烟,那么身边一定就有救命的东西了。我记起了自来火的用处,可没有方法找寻得到一根自来火。

  我仍然坐在我那草席上面,等候天派给我一份的灾难,如何变化,如何收常我心想若是上帝不到这峒中来,那我着急也无益。不知又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点细微的声音,象是离得很远,先还以为是耳朵嗡鸣,又过一会,声音象已近了许多,猜想事情快要发生变化了,我心里很镇静,一点不忙,一点不怕,因为我想若是见到什么山大王,我有许多话可以解释,不至于十分吃亏。等了一会,那声音又渐远渐小,显然是对于我的事没有帮助了,自然十分失望。可是我还能够听到声音,却证明我不至于同有人住的村落很远,不至于同人世隔绝。并且我最担心的不是土匪的苛求,还是被人关到这山峒里饿死。如今无意中发现了仓库,峒中存得有那么多粮食,一时既不至于饿死,那么别的当然不足过虑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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