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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5)


    、玉米、高粱和小麦合在一起磨的。白豆杂面是白豆、小麦和玉米合在一起磨的。杂面  
    粗糙,做不好的话豆腥味儿很大。她却做得很好吃。一是因为搭配比例合理,二是在于  
    最后一道工序:面熟起锅之后,她在勺里倒一些香油,再将葱丝、姜丝和蒜瓣放在油里  
    热炒,炒得焦黄之后将整个勺子往饭锅里一焖,只听嗤啦一声,一股浓香从锅底涌出,  
    随即满屋都是油亮亮香喷喷。  
    那时候没法子吃新鲜蔬菜,一到春天就青黄不接,她就往稀饭里放榆叶,黑槐叶,  
    蛐蛐菜,马齿菜,荠菜和灰灰菜,还趁着四季腌各种各样的酱菜:春天腌香椿,夏天腌  
    蒜苗,秋天腌韭菜,辣椒,芥菜,冬天腌萝卜和黄菜。仅就白菜,她就又分出三个等级  
    ,首先是好白菜,圆滚滚,瓷丁丁。其次是样子好看却不瓷实的,叫青干白菜。最差的  
    是只长了些帮子的虚棵白菜。她让我们先吃的是青干白菜,然后是好白菜。至于虚棵白  
    菜,她就放在锅里煮,高温去掉水分之后,再挂在绳子上晾干,这时的白菜叫做“烧白  
    菜”。来年春天,将烧白菜再回锅一煮,就能当正经菜吃。有几年春天,她做的这些烧  
    白菜还被人收购过,一斤卖到了三毛钱。  
    “它们喂人,人死了埋到地下再喂它们。”每当吃菜的时候,她就会这么说。  
    一切东西对她来说似乎都是有用的:玉米衣用来垫猪圈,玉米芯用来当柴烧。洗碗  
    用的泔水,她从来不会随随便便地泼掉,不是拌鸡食就是拌猪食。我家要是没鸡没猪,  
    她就提到邻居家,也不管人家嫌弃不嫌弃。“总是点儿东西,扔掉了可惜。”她说。内  
    衣内裤和袜子破了,她也总是补了又补。而且补的时候,是用无法再补的那些旧衣的碎  
    片。“用旧补旧,般配得很。”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因为般配,而是她觉得用新布补旧  
    衣就糟蹋了新布。在她眼里,破布也分两种,一种是纯色布,那就当孩子的尿布,或者  
    给旧衣服当补丁。另一种是花布,就缝成小小的三角,三角对三角,拼成一个正方形,  
    几十片正方形就做成了一个花书包。  
    路上看到一块砖,一根铁丝,一截塑料绳,她都要拾起来。“眼前没用,可保不准  
    什么时候就用上了。宁可让东西等人,不能让人等东西。”她说。  
    “你奶奶是个仔细人哪。”街坊总是对我们这么感叹。  
    这里所说的仔细,在我们方言中的含义就是指“会过日子”,也略微带些形容某人  
    过于吝啬的苛责。  
    她还长年织布。她说,年轻时候,只要没有什么杂事,每天她都能卸下一匹布。一  
    匹布,二尺七寸宽,三丈六尺长。春天昼长的时候,她还能多织丈把。后来她学会了织  
    花布,将五颜六色的彩线一根根安在织布机上,经线多少,纬线多少,用哪种颜色,是  
    要经过周密计算的。但不管怎么复杂,都没有难倒她。五十年前,一匹白布的价是七块  
    两毛钱,一匹花布的价是十块六毛钱。她就用这些长布供起了爸爸的学费。  
    纺织的整个过程很繁琐:纺,拐,浆,落,经,镶,织。织只是最后一道。她一有  
    空就坐下来摩挲那些棉花,从纺开始,一道一道地进行着,慢条斯理。而在我童年的记  
    忆中,每每早上醒来,和鸟鸣一起涌入耳朵的,确实也就是唧唧复唧唧的机杼声。来到  
    堂屋,就会看见她坐在织布机前。梭子在她的双手间飞鱼似的传动,简洁明快,娴熟轻  
    盈。  
    生产队的体制里,一切生产资料都是集体的,各家各户都没有棉花。她能用的棉花  
    都是买来的,这让她很心疼。一到秋天,棉花盛开的时节,我和姐姐放学之后,她就派  
    我们去摘棉花。去之前,她总要给我们换上特制的裤子,口袋格外肥大,告诉我们:“  
    能装多少是多少。”我说:“是偷吧?”她就“啪”地打一下我的脑袋。  
    后来,她织的布再也卖不动了,再后来,那些布把我们家的箱箱柜柜都装满了,她  
    的眼睛也不行了,她才让那架织布机停下来。  
    她去世那一年,那架织布机散了。5  
    小学毕业之后,我到镇上读初中。三里地,一天往返两趟,是需要骑自行车的。爸  
    爸的同事有一辆半旧的二十六英寸女车,爸爸花了五十块钱买了下来,想要给我骑。却  
    被她拦住了。  
    “三里地,又不远。我就不信会把脚走大了。”  
    “已经买了,就让二妞骑吧。”  


作品集乔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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