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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23)


    那些日子实在说不上悲痛。习俗也不允许悲痛。她虚寿八十三,是喜丧。有亲戚来  
    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还要吃,睡也还要睡,说笑也还是要说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时  
    候还要朝着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们笑,“奶奶一定心疼我们,会让我  
    们睡的。”  
    棺材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套衣  
    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灵桌上的照片也是两个人的,放在一起却有些怪异  
    :祖父还停留在二十八岁,奶奶已经是八十三岁了。  
    守灵的夜晚是难熬的。没有那么多床可睡,男人们就打牌,女人们就聊天。有时候  
    她们会讲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听大哥说的:小时候的冬天仿佛特别冷,每天早上起床  
    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热,然后合住,尽力不让热气跑出来,她紧  
    着步子跑到他的床边,笑盈盈地说:“大宝,快起来,可热了,再迟就凉了。”大哥赖  
    着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胳肢他,一边胳肢还一边念叨:“小白鸡,挠草垛,  
    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发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着煤灶砌着的炕床上  
    ,再从温缸里舀来水,给他洗脸。然后再喂他饭吃。温缸就是煤灶旁边嵌着的一个小缸  
    ,缸里装着水,到了冬天,这缸里的水就着炉灶的热气,总是温的。  
    二嫂说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说二哥小时候很胆小,每当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就哭  
    着回家喊奶奶,边喊边说:“奶奶,你快去给我报仇啊。”她还讲了二哥小时候跟奶奶  
    睡大床的事,说因为奶奶不肯让我睡大床,二哥为此得意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见?”二嫂问。  
    “没意见没意见。”我说,“我要是在她棺材边还抱怨小时候的事,她会半夜过来  
    捏我鼻子的。”  
    她们就都笑了。笑声中,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的祖  
    父几乎形同一人。  
    因为是烈属,村委会给奶奶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以重量级的辞藻将她歌颂了一番,  
    说她爱国爱家,遵纪守法,和睦相邻,处事公允。说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怀比海宽  
    ,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这大而无当的总结让我们又困惑又自豪,误以为  
    是中央电视台在发送讣告。  
    追悼会后是家属代表发言。家属就是我们四个女人。嫂子们都推辞说和奶奶处的时  
    候没有我和姐姐长,不适合做家属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说我不知道该  
    说什么,姐姐道:“你是个整天闯荡世界的大记者,你都不会说,那我去说?”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来。大家都静静地候着,等我说话。等我以祖母家属  
    的身份说话。我却说不出话来。人群越发地静,到后来是死静,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像一个木偶。  
    “说一句。”主持丧礼的知事人说,“只说一句。”  
    于是,我说:“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  
    然后,我跪下来,在知事人的指挥下,磕了一圈头。回到灵棚里,一时间,我有些  
    茫然。我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  
    么?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么能够代表她?  
    ——但是,且慢,难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么?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生活  
    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么?我看着一小一大两个棺材。它们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  
    。我看着灵桌上一青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么啊,为什么  
    每当面对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她的孩子,母亲是  
    她的孩子,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  
    ,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  
    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  
    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  
    ——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不,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她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和我们每一个人  
    自己。  


作品集乔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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