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慢的是活着(23)
时间:2014-07-28 作者:乔叶 点击:次
那些日子实在说不上悲痛。习俗也不允许悲痛。她虚寿八十三,是喜丧。有亲戚来 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还要吃,睡也还要睡,说笑也还是要说笑。大嫂每逢去睡的时 候还要朝着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们笑,“奶奶一定心疼我们,会让我 们睡的。” 棺材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套衣 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灵桌上的照片也是两个人的,放在一起却有些怪异 :祖父还停留在二十八岁,奶奶已经是八十三岁了。 守灵的夜晚是难熬的。没有那么多床可睡,男人们就打牌,女人们就聊天。有时候 她们会讲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听大哥说的:小时候的冬天仿佛特别冷,每天早上起床 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热,然后合住,尽力不让热气跑出来,她紧 着步子跑到他的床边,笑盈盈地说:“大宝,快起来,可热了,再迟就凉了。”大哥赖 着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胳肢他,一边胳肢还一边念叨:“小白鸡,挠草垛, 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发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抱到挨着煤灶砌着的炕床上 ,再从温缸里舀来水,给他洗脸。然后再喂他饭吃。温缸就是煤灶旁边嵌着的一个小缸 ,缸里装着水,到了冬天,这缸里的水就着炉灶的热气,总是温的。 二嫂说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说二哥小时候很胆小,每当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就哭 着回家喊奶奶,边喊边说:“奶奶,你快去给我报仇啊。”她还讲了二哥小时候跟奶奶 睡大床的事,说因为奶奶不肯让我睡大床,二哥为此得意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见?”二嫂问。 “没意见没意见。”我说,“我要是在她棺材边还抱怨小时候的事,她会半夜过来 捏我鼻子的。” 她们就都笑了。笑声中,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的祖 父几乎形同一人。 因为是烈属,村委会给奶奶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以重量级的辞藻将她歌颂了一番, 说她爱国爱家,遵纪守法,和睦相邻,处事公允。说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怀比海宽 ,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这大而无当的总结让我们又困惑又自豪,误以为 是中央电视台在发送讣告。 追悼会后是家属代表发言。家属就是我们四个女人。嫂子们都推辞说和奶奶处的时 候没有我和姐姐长,不适合做家属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说我不知道该 说什么,姐姐道:“你是个整天闯荡世界的大记者,你都不会说,那我去说?”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来。大家都静静地候着,等我说话。等我以祖母家属 的身份说话。我却说不出话来。人群越发地静,到后来是死静,我还是说不出一个字。 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像一个木偶。 “说一句。”主持丧礼的知事人说,“只说一句。” 于是,我说:“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 然后,我跪下来,在知事人的指挥下,磕了一圈头。回到灵棚里,一时间,我有些 茫然。我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能代表她 么?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么能够代表她? ——但是,且慢,难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么?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生活 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么?我看着一小一大两个棺材。它们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 。我看着灵桌上一青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么啊,为什么 每当面对祖母的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她的孩子,母亲是 她的孩子,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 ,走在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 的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也 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个人。 ——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不,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她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和我们每一个人 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