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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慢的是活着(13)


    而让她进一步由衷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母亲已经去和父亲做伴,让她觉得他们  
    在那个世界都不会太孤单,她的神情渐渐呈现出一种久远的顺从、平和与柔软,话似乎  
    也比以往多了些。不时的,她会讲一些过去的事:“……大跃进时候,村里成立了缝纫  
    组。我是组长。没办法,非要我当,都说我针线活儿最好,一些难做的活儿就都到了我  
    手里。一次,有人送来一双一寸厚的鞋底,想让缝纫组的人配上帮做成鞋,谁都说那双  
    鞋做不成,我就接了过来。晚上把鞋捎回了家,坐在小板凳上,把鞋底夹在膝盖中间,  
    弯着上身,可着力气用在右手的针锥上,一边扎一边拧,扎透一针跟扎透一块砖一样。  
    扎透了眼儿,再用戴顶针的中指顶着针冠,穿过锥孔,这边儿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针  
    头,把后边带着的粗线再一点一点地拽出来……这双鞋做成之后,成了村里的鞋王。主  
    家穿了十几年也没穿烂。”  
    “那时候,有人追你么?”  
    “我又没偷东西,追我干啥?”她很困惑。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想娶你。”  
    她也笑了。眼睛盯着地。  
    “有。”她说,眼神涣散开来,“那时候还年轻,也不丑……你爸要是个闺女,我  
    也能再走一家。可他是个小子,是能给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就走不得了。”这很符合她  
    重男轻女的一贯逻辑,——她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到别人屋檐下受委屈。  
    睡觉之前,她习惯洗脚。她的脚很难看,是缠了一半又放开的脚。大脚趾压着其他  
    几个脚趾,像一堆小小的树根扎聚在一起,然而这树根又是惨白惨白的,散发着一种莫  
    名其妙的恐怖气息。  
    “怎么缠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能吃  
    苦的人哩。”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四岁那年缠上的。不裹大拇哥,  
    只把那四个脚趾头缠好,压到大拇哥下头。用白棉布裹紧……为啥用白棉布?白棉布涩  
    啊,不会松动。这么缠上两三年,再把脚面压弯,弯成月亮一样,再用布密缝……疼呢  
    。肉长在谁身上谁疼呗。白天缠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缠,晚上再放。后来疼得受  
    不了了,就自己放开了,说啥都不再缠。”她羞赧地笑了,“我娘说我要是不缠脚,就  
    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后来还是她害怕了,撬开了我的嘴,给我喂饭。我奶奶说我要  
    是不缠脚就不让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着脚站到雪地里。……到底他们都没抗过  
    我。不过,”她顿了顿,“我也遭到了报应,嫁到了杨庄。我这样的脚,城里是没人要  
    的,只能往乡下嫁,往穷里嫁。我那姊妹几个,都比我嫁得好。”  
    “你后悔了?”  
    “不后悔。就是这个命。要是再活一遍,也还是缠不成这个脚。”她说。  
    有时候,她也让我讲讲。  
    “说说外头的事吧。”  
    我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村落,我  
    忽然觉得: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是外面  
    的世界,二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偶尔,街坊邻居谁要是上火头疼流鼻血,就会来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们额头上  
    扎几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满周岁的孩子跌倒受了惊吓,也会来找她,她就  
    把那孩子抱到被惊吓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圆圈,让孩子站进去,嘴里喊道:“倒三圈儿  
    ,顺三圈儿。小孩魂儿,就在这儿。拽拽耳朵筋,小魂来附身。还了俺的魂,来世必报  
    恩。”然后喊着孩子的名字问:“来了没有?”再自己回答:“来了!来了!”  
    有一次,给一个孩子叫过魂后。我听见她在院子里逗孩子猜谜语。孩子才两岁多,  
    她说的谜语他一个都没有猜出来。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语:“……俺家屋顶有块葱,是  
    人过来数不清。是啥?……是头发。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后有哥。有事先叫兄弟  
    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齿。红门楼儿,白插板儿,里面坐个小耍孩儿。  
    是啥?是舌头。还有一个最容易的:一棵树,五把权,不结籽,不开花,人人都不能离  


作品集乔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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