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上)(28)
时间:2009-08-05 作者:巴金 点击:次
会议完毕,张惠如弟兄挽留众人在他们的家里吃午饭。琴想到这时在高家等候着她的芸和淑华姊妹,便推辞了,觉民也坚持要回家。张惠如弟兄虽不再挽留,但是程鉴冰还依恋地拉着琴讲话。觉民和黄存仁也就安静地等待着,不去催她们。她们的话一直讲不完,张惠如的姐姐叫老女仆端了面出来。众人只得围着圆桌坐下吃了面。 “惠如,你们的姐姐真好,”觉民吃完面,放下碗,羡慕地称赞道。 张惠如笑了笑,得意地说:“她很喜欢你们。她觉得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她常常要我留你们在我们家里吃饭。” “我们姐姐待我们的确不错。不过她如果晓得我们在干这些事情,她一定会吓坏的,”张还如说着,张开嘴哈哈地笑起来。 “她就不会晓得吗?”程鉴冰关心地问。 “她怎么会晓得?她以为我们信的是什么外国教,象耶酥教那一类的。她想读外国文的人信外国教总是不要紧的。她还夸奖我们很规矩,”黄存仁带着温和的微笑插嘴说,他从小就认识张惠如,他知道张家的情形。 这几句话使得众人都笑起来。 “你现在热天还穿棉袍吗?真亏得你!”程鉴冰忍住笑问道,她听见人说过张惠如热天穿棉袍的故事。他没有钱缴纳周报社的月捐,热天穿着棉袍出去,把棉袍送进当铺去换钱。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现在不必当衣服了,”张惠如高兴地笑答道,“我可以向我姐姐多要钱,她总给的,她这一两年很相信我们。” “你说话小声一点,不怕会给你姐姐听见?”琴止住笑担心地说。 “不要紧,近来她的耳朵不大好。而且她很相信我们,不会偷听我们谈话。”张还如放心地笑答道。 “还有一件有趣的事,”张惠如一面笑一面说:“以前我姐姐常常劝我结婚,她甚至于想给我订婚。我没法应付她,就说读外国文的人相信外国式的自由恋爱。她也就不再说给我订婚的话了。不过近来她的老毛病又发了,她缠着我问我有没有称心合意的女朋友,为什么不打算结婚。她把我缠得没有办法,我就把去年演完《夜未央》我和陈迟两个照的相片拿给她看,说我已经有了女朋友。她倒很相信,还很高兴。她还说,她喜欢这位小姐,要我请她到我们家里来吃饭。你们想想看,这是不是有趣的事?” 张惠如还没有说完,就快要把众人笑倒了。 “那么哪天就让陈迟扮起来到你们这儿吃饭,看你姐姐怎样?这一定很有趣,”程鉴冰抿嘴笑道。 “这恐怕不大好,玩笑开大了一旦露出马脚,不容易收场,以后她就不相信我们了,”黄存仁仍旧带着温和的微笑摇摇头说。 程鉴冰还要说话,那个老女仆端着脸盆进来了。 “王妈,我们自己来绞脸帕,你再打一盆水来,”张惠如温和地对老女仆说。他看见王妈把脸盆放在茶几上,盆里有两张脸帕,便请琴和程鉴冰两人先洗脸。他们的话题就这样地被打断了。 王妈端了第二盆水进来,其余的人都先后洗过了脸。客人们要告辞了。他们还谈了一些话,并且讲定了下次会议的日期。 走出张家大门,客人跟主人告了别。琴和觉民同行,程鉴冰应该一个人回家去。黄存仁本来打算留在张家,这时听说程鉴冰不坐轿子,便自告奋勇地说:“鉴冰,我送你回去。”程鉴冰高兴地答应了。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了两条街,在一条丁字路口应该分手了。在街口有一个轿辅,琴和觉民就在那里雇了两乘轿子回家。程鉴冰和黄存仁看见他们上了轿,然后转弯往另一条路走去。 琴和觉民回到高家,轿子停在大厅。觉民轻轻地吹着口哨,他们慢慢地转过拐门往里面走。 里面很静,他们看不见一个人影。觉民惊奇地说:“怎么这样清静,人都到哪儿去了?” “大概都出门去了,你不看见大厅上轿子都没有了?”琴接口道。 “大哥不是说今天不出去吗?”觉民疑惑地说。 “那么一定是大舅母坐出去了,”琴顺口答道;她又说一句:“我们先到大表哥的屋里去。” 他们一直往觉新的房里走。他们的脚刚踏上过道的地板,一阵低微的语声便传进他们的耳里来。 “怎么他们在屋里?”觉民诧异地说。他们揭开门帘走进去。 觉新端坐在活动椅上,淑华和芸两个人站在写字台的另一面,淑贞把身子俯在写字台的一个角上,两肘压住桌面,两手撑着她的下颔。绮霞站在淑贞的旁边。淑华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了觉民和琴,她的脸上立刻露出喜色,但是她不说话,却做一个手势叫他们不要作声。 觉民和琴默默地走到写字台前。他们起初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一到那里他们便完全明白了。 觉新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似的,他的两只手压在一个心形的木板上面。木板不过有他的两只手合拢起来这样大。下面有两只木脚,脚尖还装得有小轮。心形的尖端有一个小孔,孔里插了一支铅笔。手推着木板,让木板的轮子动起来,铜笔就跟着轮子动,不停地在纸上画线写字。这块木板叫做“卜南失”,是五六年前流行过的一种“玩具”。觉民自己也曾跟着别人玩过它,但是如今他不再相信这样的把戏了。 “姐姐,你看得见我们吗?”芸含着眼泪鸣咽地说,两只眼睛一直跟着木板上插的铅笔动。 卜南失在纸上动来动去,人们只听见轮子滚动的声音。 “想!想!”淑华在纸上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叫起来。 觉民走到淑贞背后,淑贞掉过头看他一眼,严肃地低声说:“惠表姐来了。” 觉民不回答淑贞,却侧过头去看芸。亮的泪珠沿着芸的粉红的脸颊流下来,她的眼光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她似乎是将她一生的光阴用来看眼前这块木板和它在纸上画的线条与不清楚的字迹。觉民立刻收敛了他的笑容。他又看琴,琴也送过来同情的眼光。 “姐姐,你晓不晓得我们都好?婆、大妈、妈她们还常常提到你。枚弟也要结亲了,”芸带泪地对着卜南失说,好象真正对着她的姐姐讲话似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