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雏(6)
时间:2014-06-27 作者:沈从文 点击:次
我先以为或者是什么朋友把他带走看戏去了,问二房东有什么朋友来找我,二房东恰恰日里也没有在家,回来时也极晏。 我又问到二房东家的佣人,才知道下午有一个小大块头兵士来邀他出去,他们说的本乡话,她听不懂。出门时还是三点钟以前。我算定这兵士就是王军官处那个勤务兵三多,来邀他玩,他不好推辞,以为这一对年轻人一定是到什么“大世界”热闹场所去玩,所以把回家的时间也忘却了。当时我就很生气,深悔昨天不应该带他到那里去,今天又不该不带他去。 我坐在房中等着,预备他回来时为他开门,一直等过了十二点还毫无消息。我以为不是喝醉了酒,就一定是在外面闯了乱子,不敢回来,住到那将军住处去了。这些事我认为全是那个王军官的副兵勾引的,所以非常讨厌那个小胖子。我想此后可再不同这军官来往了,再玩一天我的学士就会学坏,使我为他所有一切的打算,都将付之泡影。 到十二点后他不回来,我有点疑心,就到他住身的亭子间去,看看是不是留得什么字条,看了一下,却发现了他那个箱子位置有点不同,蹲下去拖出箱子看看,他的军衣都不见了。我忽然明白他是做些什么事了,非常生气,跑回到我自己房中来,检察我的箱子同写字台的抽屉,什么东西都没有动过,一切秩序井然如旧,显然他是独自私逃走去的。我恐怕王军官那边还闹了乱子,拐失了什么东西,赶忙又到大中华饭店去,到时正见王军官生气骂茶房,见我来了才不作声,还以为我是来陪他过夜的,就说:“来的好极了,我那将军这时还不回来,莫非被野鸡捉去了!” 我说:“恐怕他逃了,你赶快清查一下箱子,有些东西失落没有。” “那里有这事,他不会逃的。” “我来告你,我的学士也不在家了!你的将军似乎下午三 点钟时候,就到我住处邀他,两人一块儿走了!” 王军官一跳而起,拖出箱子一看,发现日前为太太兑换的金饰同钞票,全在那里,还有那枝手枪,也搁在那里,不曾有人动过。他一面搜检其他一个为朋友们代买物件所置的皮箱,一面同我说:“这小土匪,我看不出他会逃走!”看到另外一口箱子也没有什么东西失掉,王军官松了一大口气,向我摇着头说:“不会逃走,不会逃走,一定是两人看戏散场太晚,恐怕责备不敢回来了。一定是被野鸡拉去了。上海野鸡这样多,我这营长到乡下的威风,来到这生地方被她们一拉也得头昏,何况我那个宝贝。我真为他们担心。” 我摇头否认这种设想,“恐怕不是这样,我那个学士,他把军服也带走了。” 王军官先还笑着,因为他见到自己重要东西没有失掉,所以总以为这两个人是被妓女扣留到那里过夜的,所以还露着羡慕的神气,笑说他的“将军”倒有福气。他听到我说是小兵军服也拿走了,才相信我的话,大声的辱骂着“杂种”,同时就打着哈哈大笑。他向我笑着说:“你六弟说这小子心野得很,得把他带回去,只有他才管得住这小土匪,不至于多事,话有道理。我还没有和你好好的来商量,事情就发生了。我想不到是我那个将军居然也想逃走,你看他那副尊范,居然在那全是板油的肚子里,也包得有一颗野心。他们知道逃走也去不远,将来终有方法可以知道所去的地方,恐怕麻烦,所以不敢偷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这军官突然又觉得这事一定另外还有蹊跷了,因为既然是逃走,一个钱不拐去,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了呢? 若说别处地方有好事情干,那么两个宝贝又没有枪械,徒手奔走去会做出什么好事情? 他说:“这个事我可不明白了!我不相信我那个将军,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他原来的生活还好!你瞧他那样子,是不是到别的地方去就可以补上一个大兵的名额?他除了河南人耍把戏,可以派他站到帐幕边装傻子收票以外,没有一个去处是他合式的地方!真是奇怪的世界,这种傻瓜还要跳槽!” 我说:“我也想过了,我那一位也不应当就这样走去的。 我问你,你那将军他是不是欢喜唱戏?他若欢喜唱戏,那一 定是被人骗走了。由他们看来,自然是做一个名角也很值得冒一下险。“ 王军官摇着头连说:“绝对不会,绝对不会。” 我说:“既不是去学戏,那真是古怪事情。我们应当赶即写几个航空信到各方面去,南京办事处,汉口办事处,长沙,宜昌,一定只有这几个地方可跑,我们一定可以访得出他们的消息。明天早上我们两人还可到车站上去看看,到轮船上去看看。” “拉倒了罢,你不知道这些土匪的根基是这样的,你对他再好也无益处。不要理他们算了。这些小土匪,有许多天生是要在各种古怪境遇里长大成人的,有些鱼也是在逆水里浑水里才能长大。我们莫理他,还是好好睡觉罢。” 我这个老同学倒真是一个军人胸襟,这件事发生后,骂了一阵,说了一阵,到后不久依然就躺在沙发上呼呼睡着了。 我是因为告他不能同谁共床,被他勒到一个人在床上睡的。想到这件事情的突然而至,而为我那个小兵估计到这事不幸的未来,又想到或者这小东西会为人谋杀或饿死,到无人知道的什么隐僻地方,心中轮转着辘轳,听着王军官的鼾声,响四点钟了我才稍稍的合了一下眼。 第二天八点,我们就到车站上去,到各个车上去寻找,看到两路快慢车的开去后,又赶忙走到黄浦江边,向每一只本日开行的轮船上去探询。我们又买了好几份报纸,以为或者可以得到一点线索,结果自然什么也没有得到。 当天晚上十一点钟,那个王军官一个人上车过南京去了,我还送他到车上去。开车后,我出了车站,一个人极其无聊,想走到北四川路一个跳舞场去看看,是不是还可以见到个把熟人。因为我这时回去,一定又睡不着。我实在不愿意到我那住处去,我想明天就要另外搬一个家。我心上这时难受得很,似乎一个男子失恋以后的情形,心中空虚,无所依傍。 从老靶子路一个人慢慢儿走到北四川路口,站了一会,见一辆电车从北驶来,心中打算不如就搭个车回去,说不定到了家里,那个小兵还在打盹等候着我回来!可是车已上了,这一 路车过海宁路口时,虹口大旅社的街灯光明烛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临时又觉得不如在这旅馆住一夜,就即刻跳下了车。到虹口大旅社我看了一间小小房间,茶房看见我是单身,以为我或者是来到这里需要一个暗娼作陪的,就来同我搭话,到后见我告他不要什么,只嘱咐他重新上一壶开水就用不着再来时,他看到我抑郁不欢,或许猜我是来此打算自杀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