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新世界(第四章)(3)
时间:2014-06-15 作者:阿道司·赫骨黎 点击:次
赫姆霍尔兹·华生先生身体壮实,深厚的胸膛,宽阔的肩头,魁梧的个子,可是行动迅速,步履矫捷而富于弹性。脖子像一根结实的圆柱,撑起一个轮廓美丽的头。深色的鬈发,五官棱角分明。的确漂亮非凡,引人注目。正如他的秘书所不疲倦地重复的:每一公分都是个阿尔法加。他的职业是情绪工程学院写作系的讲师,业余又从事教育活动,是个在职的情绪工程师。他定期为《每时广播》写稿,写感官片脚本,而且精通写口号和睡眠教育顺口溜的奥妙。 能干,他的上司对他的评价是,“也许,(说到此他们便摇摇头,含义深刻地放低了嗓门)过分能干了一点。” 是的,过分能干了一点,他们没有错。智力过高对于赫姆霍尔兹·华生所产生的后果跟生理缺陷对于伯纳·马克思所产生的后果很为相似。骨架太小肌肉太少让伯纳和他的伙伴们疏远了。从一切流行标准看来,那种疏远都是心灵所难以承受的,于是他和他们之间疏远得更厉害了。而使赫姆霍尔兹极不愉快地意识到自己和自己的孤独的则是过分能干。两人共同的感觉都是孤独。可是有生理缺陷的伯纳感到孤独的痛苦已经有一辈子;而赫姆霍尔兹·华生因为意识到自己过分聪明、跟周围的人的差异却是新近的事。 这位自动扶梯手球冠军,这位不知疲倦的情人(据说他四年不到就有过六百四十个不同的姑娘),这位可敬的委员、交际能手最近才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游戏、女人、社交对他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好事。实际上(也是根本上)他感到兴趣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什么问题?那正是伯纳要来跟他讨论的问题——或者说,要来听他再谈谈的问题,因为谈话的永远是赫姆霍尔兹。 赫姆霍尔兹一跨出电梯便受到三个迷人的姑娘拦路袭击——她们刚踏出了合成声宣传局。 “哦,赫姆霍尔兹,亲爱的,晚饭时一定到老荒原来吧,跟我们一起野餐。”她们缠住他乞求道。 他摇摇头,从姑娘们中挤了出来。“不行,不行。” “别的男人我们一个都不请。” 但就连这样动人的承诺也打不动赫姆霍尔兹。“不行,”他仍然说,“我有事。” 说完便径直走掉了。姑娘们跟在他身后,直到赫姆霍尔兹上了伯纳的飞机,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才放弃了追逐。她们对他并非没有抱怨。 “这些女人!”飞机升上天空,赫姆霍尔兹说。这些女人飞时摇着脑袋,皱起眉头,“真叫人吃不消!”伯纳假惺惺表示同意,说话时倒恨不得也像赫姆霍尔兹能够有那么多姑娘,那么少烦恼。一种自我吹嘘的迫切需要突然攫住了他,“我要带列宁娜到新墨西哥州去。”他竭力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是吗?”赫姆霍尔兹毫无兴趣地回答,稍停之后他又说了下去,“前一两周我谢绝了所有的委员会会议和所有的姑娘。姑娘们为了这个在学院里大吵大闹,那场面你简直难以想象。不过,倒还是值得的。其结果是……”他犹豫了一下,“总之,她们非常奇怪,非常奇怪。” 生理上的缺陷可能造成一种。心理上的过分负担。那过程似乎也能够逆反。心理上的过分负担为了它自身的目的也可能蓄意孤立自己,从而造成自觉的盲目和聋聩,人为地产生禁欲主义的性无能。 短暂的飞行剩下的部分是在沉默里度过的。他俩来到伯纳的房间,在气垫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来之后,赫姆霍尔兹又开始了谈话。 话说得很慢。“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没有,”他问道,“你身子里好像有了什么东西,一直等着你给它机会宣泄。某种过剩的精力,你不会使用的精力——你知道,就像所有的水都流成了瀑布,并没有冲动涡轮,你有过这种感觉没有?”他带着疑问望着伯纳。 “你是说,如果情况不同人们可能产生的感觉广赫姆霍尔兹摇摇头。“不完全是。我想的是我有时候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一种我有重要的话要说,也有力量说的感觉——可是我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那力量也使不出来。如果能够用什么不同的话把它描述出来的话……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写出来的话……”说到这里他忽然打住了。“你看,”他终于又说,“我还是擅长说话的——我说的话能够刺激得你猛然蹦了起来,几乎像坐到了针尖上。我的话似乎那么新,那么尖,虽然都是些睡眠教育里的明显道理。可那似乎还不够。光是词句好还是不够的;还得意思好才行。” “可是你说的东西都是好的,赫姆霍尔兹。” “哦,行得通的时候倒还好,”赫姆霍尔兹耸了耸肩,“可是我的话不大行得通。 在一定程度上我的话并不重要。我觉得我可以做的事要重要得多。是的,是些我更为迫切地、强烈地想做的事。可那是什么事?我是说:什么东西更重要?别人要求你写的东西怎么可能让你迫切得起来?话语能像X光,使用得当能穿透一切。你一读就被穿透了。 那是我努力教给学生的东西之——怎样写作才能够入木三分。可是叫一篇论《本分歌》或是写香味乐器最新的改进的文章穿透又有什么意思!而且,写那些玩意,你的话真能够入木三分吗?能够真像最强烈的X射线吗?没有意义的东西你能写出意义来吗?我的意思归根到底就是这样。我曾经一再努力,……” “小声点!”伯纳突然伸出一个指头警告;两人听了听。“我相信门口有人。”他低声说。 赫姆霍尔兹站了起来,踢起脚尖穿过房间,猛然甩开了大门。当然没有人。 “对不起,”伯纳说,感到难堪,不自然,满脸尴尬,“我大概是精神负担过重。 别人怀疑你,你也就会怀疑别人的。” 他用手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伤感,他在为自己辩解。“你要是知道我最近受到的压力就好了。”他几乎要流泪了,一种自传之情有如泉水一样汹涌而出。“你要是知道就好了!” 赫姆霍尔兹·华生带着某种不安听着。“可怜的小伯纳!”他心想。同时也在为他的朋友感到惭愧。他希望伯纳能表现出更多的自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