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他其实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我钻进他暗房里的时候,门轻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连他也没听到。
我就靠在门上。看了他有十分钟。我想足足有十分钟了,他一直干他自己的事,但他突然头也不回地说,你来干什么?
我不讲话,也不走到他跟前去,就看着他的后脑勺,心想他怎么知道我进来的。
来拍果*体照片吗?想明白啦?
我于是说,是的,献身你的艺术,你想得可真浪漫,你不觉得我更浑浑噩噩了吗?
他于是终于抬起头,故作认真仔细地看我,然后示意我坐下,说你昨晚是不是看爱情小说啦?
我说是的,所以来找你,看你还是不是单身汉,再者也来感激你的广告照片,我们买卖顺利……
不是玩儿现代舞那阵儿啦?还有什么吩咐吗?
我说有。
那么拿来。
他居然伸出一只手,摊开无耻的手心,意思是拿恶臭的钱来。我很气愤,于是想狠狠地打他张开的手,他趁势抓住我的手,说,你可真是稀客。
我一直不知道他长得究竟是好看还是难看,我突然发现我很应当在乎一下这点,我于是说,你站起来好吗,
他居然就站了起来,当我证实了他确实足够一百八、十厘米之后,便放下心来,说,你知道拜伦的眼睛是灰的还是蓝的?
他于是立刻扭过头去裁他的照片去了。
他不知道又在哪找到了一批大美妞儿,于是把她们招集成册,说是要送到出版社做明年的超级畅销挂历。
我说,为什么不用我的那组黑白照片去做挂历,就是你偷拍的那些张,那些比你这群美妞儿们强多了……
他猛地转过头,用钳子一样的手捏住了我的下巴:人家不要,听见了吗,野孩子,那是艺术,这是人民币,懂吗,再说,我怕永生永世赔偿你不起……
你很恶毒!
我从他的手掌里挣脱了出来,你弄疼我了。你总是弄疼我。
那就别来。
你以为我愿意来,我说我很恨你。我是万不得已才来。我来的时候也许还不难过,但一看见你就讨厌透了,就什么兴趣也没有了,我讨厌你,听见了吗?这是真的,和你在一起,没意思透了。
我说过了这些话。
但我发现他并没有受到伤害的意思。
我于是就更加气愤。我一到他的暗房里就想摔东西,这也是真的。我觉得屋子的四壁上都是刺儿,我在这里肯定是受不了。
我便返身拉开门。我记得他说过,那就别来,我一辈子记住了他这一句最高指示,我于是真的再也不想看到他了。我返身拉开了门,我说,你别后悔,他就说好吧,永不反悔,可他就赶过来,就按住我拉开门的手,又重新把门狠命关掉。好像是我自己把门关掉的。
他说,是的,我永不反悔。然后他用两只胳膊撑在我脑瓜两旁的墙壁上,像牢笼一样地囚禁着我,然后他居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说吧,你来,什么事?
我是说……我突然觉得他很全知全能,我就说,你怎么知道我有事?
没事你能来吗?你有小燕儿,芭蕾王子,老爵士乐手,摄影大师,也就是我,以至无穷无尽的人宠着你,你被宠坏了,但这不是神国,你想过你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你会失去什么吗?
是这么回事,我说,我才不管会失去什么呢,浑浑噩噩只是你一个人的看法,我说,老爵士乐手要去一家高级酒吧演奏夏威夷吉他,这是他五十年来的愿望,我觉得一个愿望得以实现应当搞得隆重些,庄严些,所以我想在他们首场表演的晚上请你去。
去拍些照片?
嗯。
广告?
不是,是纪念性的。我觉得我向你提出这个要求不必胆怯,也不用看你的脸色,因为这是很神圣的。
是吗?
当然啰,你知道……
那要看我有没有时间,有没有兴致。
去弄你庸俗透顶的大美妞吧。
我气极了,问题是,他说那些话的时候,竟然一直是站在高我一头的地方,俯视着我,而且始终囚禁我于他的两臂之中。
你真卑鄙。真的。你讨厌极了。你除了你的艺术就是你的钱。你一点儿也不想关心别人。你没有半点人情。你是个冷血动物。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跑来找你是最他妈浑浑噩噩的一件事。你算什么,你懂什么叫真正的艺术吗?你是个真正的大草包大饭桶,你梦想出名,而我发誓,你将永无出头之日。
我使劲打开了他的手臂。可他又使劲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就靠他男人的蛮力盯着我看了好久,然后说,那个老爵士乐手……
他话说了一半,就不再说去了。我猜他是想问那个老爵士乐手和你什么关系,但他是男人他知道不能问出这么女人气的话来。我本来想说是我爸爸怎么样,但我也没说。因为他放开了我,我就跑走了。
一路上,我还是想了,是啊,我跟老爵士乐手究竟是什么关系呢?他真的是我爸爸吗?不完全是但也不是情人。真的,我们之间根本就没有那一层感情色彩,但他又确实具备了情人的某种素质。后来我想,这可能只是一种方式。他很温和,而我需要这温和。这么想来,那么,也许那个摄影大师的疑虑就可能是很有道理的了。但我决不会向他解释,因为我觉得这根本用不着。只是可惜,他由于这种疑虑竟不能来听老爵士乐手的夏威夷吉他演奏,这肯定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所以我真的很为他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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