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莎的流氓犯(8)
时间:2018-04-03 作者:陈谦 点击:次
只要咖啡?加点儿什么? 就咖啡,如果有茶更好。 有的。 那就要热茶。有什么茶呢? 我推荐大吉岭,喜马拉雅山脚下印度产的。红茶,说是红茶中的香槟呢。 那好,就要大吉岭。 她又点了一块绿茶慕丝、一块芒果慕丝。一绿一黄,被糖浆裹得发亮,装在精致的小盘里,上面点缀着细巧的巧克力条,像橱窗里的人造饰品。他打量它们,不忍动手。这芒果没有广西的香,但已经很好了,你尝一下吧!她咬字很准,没有一点儿广西腔。时间又漫上来,湮没了那每一句感叹、每一个强调,都要拖上的“嗫” 音。连口音也漂过水,他有点儿感伤起来,苦笑了一下。茶端来了,雾气漫过两张表情尴尬的脸。他取下镜片,拿起台上的纸巾擦拭。他感觉到她打量他的目光,抬起头,朝她笑笑。那个白衣少年瘦削而五官模糊的脸,修长的身架和那通体的孤怨,在她眼前慢慢复活,又似是而非。他的脸形没变,只是皮肤暗成深色,眼角嘴角都有了细纹,头上已生出疏浅的华发。她说,都有点儿认不出了,她描述的是他看她的表情。他将眼镜戴上,看到她眼里的一层薄泪,说,如果在路上碰到,我真是完全认不出你了。她动动嘴唇,噢?她遇到故人旧友,大家都说,你怎么都没变?都没变,为了这个幻象,她一直努力让她的容颜刻定在时光里。“茫茫人海”,她喜欢这四个字。她想象过无数次,就在那茫茫人海中,某一天,他会突然从后面拍她的肩:你像海豚,在茫茫人海里一跃而出,被我擒住。 她噙着薄泪,点点头,说,不奇怪,已经过去三十年了。他将很小的一块芒果慕丝叉上,正往嘴里送,听到她的话,手停在唇边,微眯着眼看她,说,最后一次见到你,是在枝柳线上。 她一怔。你后来给送到枝柳线上了?在她的少年时代,枝柳线是一个名词,代表艰难困苦、刀山火海、奋斗献身。设备和技术那么落后,靠的是肩背手扛的人海战,那一线的地质条件也不合适建铁路,常闹塌方、泥石流,爆破事故更是家常便饭。学校里来过枝柳前线英雄报告团,主席台上全是失去了腿脚、手臂,炸瞎了眼睛的英雄。有个女民兵队长,右腿炸飞了,在台上,说到她的铁姑娘队友被压在土方里,只露出个脑袋,但她们就是全体上阵,也无法及时将那十九岁的姑娘扒出。“她就死在我们面前!”铁姑娘队长忽然崩溃,在台上号啕大哭,让他们听得发抖。可他那时只是一个少年!她拿起杯子,热气冒上来,她透过那热雾看向他:我真的很难过,我非伟抱歉,我一直等着有一天能够向你当面道歉,等了这么多年。 他一愣,口中溢满芒果的香气。他没有细嚼,囫囵吞下,甜腻在喉道里堵上,赶紧拿起茶杯喝一口。热气漫升,镜片上一片迷蒙。风中一枝红梅摇曳,灰尘飞卷过,水落石出的暗夜,随风扑面而来,河石沉落,岸边水花刻出的石纹,漂出一朵素净的白梅。他晃着脑袋,恍惚无着。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们一家被下放去三江,就是因为我。当然,也,也还有我父亲。他去世前还提到过,他好些年都托人问过你们一家的下落,还是他告诉我,你到美国来了。你不能想象,这消息简直让我们如释重负——不是为我们自己。我今天能见到你,能当面向你表达我的、我们一家对你的歉意,我想我父母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他说得很慢,很镇定。他为这个时刻,准备了近三十年。她低头拭泪,不是为他的话,是为那世事。他们的父母都不在人世了,只有他们活化石一样地存活着,要见证那个时代。她真愿意,她早就忘了它们。 她将被泪水洇湿的纸巾搓成小团,捏在手心,它令她感到安心。噢,你都讲哪儿去了?我和我妈后来去了桂北分院,跟我爸爸和哥哥团聚。全州比三江那种少数民族山区要好得多。分院在绍水镇上,那里因为有野战军,供给和条件都还好的。她停住,没有告诉他,她再也不敢跟军人的孩子接近。他们每一个人,都让她联想到她的流氓犯,像是她的前科。她看到他张大了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的眼睛好大,让她有一瞬的走神。后来听说,你们家转去桂林的野战军医院。我到长沙读书那年,碰到一个你们大院来的女生,向她打听过。她说你们又转到湖南,从那里又去了成都,就下落不明了。她说你的哥姐都很出色,只有你因为小时候犯过错,一直不大顺。我一听,就再也不敢打听。I can not handle the truth,just can’t(我对付不了真相,根本不行)。她说着,用那手心里几乎溶开的纸团,揩了揩鼻子。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安静地看着她,像一个局外人。他的沉着安慰了她。我也会想到你母亲,她真是个好女人,我常想起她,觉得很对不起她。我做了母亲之后,更能体会到她当时的心情。很少女人能做到她那样的。她肯定希望我会说出另外的情形,让那糟糕的局面改观,把你从绝境里救出来。她有这个能力的,也有这个特权,但她放弃了。她很了不起。她让我一个孩子坐下,很平等地谈话。她甚至没有暗示我,或引导我说一句假话。她只是拼命抽烟,拼命抽……最后,她说:那他就差不多完了!就是到那时刻,她也面不改色……她用手掌挡住了脸,头侧下去。不能哭,绝不能哭出来,她在心里急速地提醒自己,手心一片黏湿。他起身离去,又很快回来。将一杯热茶和一沓纸巾推到她手边。看她优雅地将茶杯端拿起来,他吁了一口气。他这时已看清整个画面,竟生出几分快意,为自己又逃过一劫。随即手脚有些发凉。但那是另一个深渊。也许再没有机会了,再没有。 她的情绪有些平稳下来,他示意她喝茶。她点点头儿,乖巧地喝了两口,放下杯子,安静地看向他。他怕她又要哭,赶紧说,那是时代的原因,你那时还是个孩子,怪不得你。这话让他心口尖锐一痛。 她歪了头看他,说,我是常想,将它推给时代,很多人都是那样做的,由此寻得太平。像你我的父辈,像你我的兄长。 你不是他们,你不能这么说的,他打断她。 她迟疑了一下,点头。但它让我得了强迫症,是强迫症。它扣在心上,我一不小心,它就钳我的心一下,生疼生疼,那种感觉太可怕了……它又像一个怪兽,伏在道旁,可能在你人生最得意的时刻,冷不防跳出来偷袭,让你的自尊瞬间挥发。有时我真的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被它困扰成这样。其实,拿它跟那个时代那么多惨绝人寰的悲剧比,它……再说,那时我那么小,那么封闭的社会环境,没有人教导,我们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那青春的事情。喜欢一个男孩子,感觉非常惊悚,又暧昧,又是那么刺激,那么小的躯体不能控制的。被人一勾引……她停顿一下,他的脸色变青了,盯着她看,眼神是凉的,像是有点儿不屑,这不屑刺痛了她。她说,你到底比我大,又见多识广,你可以不做那些事的,你还,你勾引了那么多女孩。在那种时代,你做那样的事情,女孩子们……不是我去说,迟早也有别的女孩会去说的……他迎着她的目光,很轻,却是很慢地说,特蕾莎,你认错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