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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雷莎的流氓犯(2)

    她成了英特尔芯片质控研究的第一线科学家,很快又成为荣获英特尔年度突出成就奖的攻关小组头儿。她穿着盛装,飞到圣地亚哥海滨豪华度假营地,从总裁手里接过人们戏称为“英特尔的奥斯卡”的奖杯,并在三十五岁那年生下女儿亮亮。亮亮这个名字脱口而出,家明,亮亮,全是光明。她守着两片光明,融进硅谷无边的阳光中。样样都在轨道上。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那怪兽的嘶吼了,它给甩到太平洋去了吧。她将目光从镜子里收回,看看表,刚到五点。北加州的秋季,天黑得早,五点一过,天光几乎敛尽了。这里是史坦福购物中心内的一间法式咖啡屋。她回过头去,看向左边,一排明净的玻璃橱柜,里面精致的各种法式小点心粉嫩诱人;柜台后,磨咖啡的声音起起伏伏。墙色是明黄,地下是黄色红色小瓷砖块混铺出的无规则花案,桌椅面也是同调花色,桌椅都是铁质的腿脚肢干。顶上的大吊灯亮了起来,灯光透过花蕾样的铁雕灯罩四下洒开,在黄红的基调上打出暧昧而温暖的光色,令她觉得安全,又有点儿感动。她穿着深黑开司米毛衣,一条黑色薄呢裤,一双浅统靴子,戴着一条蒂凡尼心形碎钻项链。你就是特蕾莎?她将脸侧过来:阿梅,你变成女人了,一个蛮漂亮的女人。

    她低下头,手伸到手袋里,触到一张折叠起来的报纸,很薄。她捏了它一下,又放开,将手掏出来,很轻地搓搓脸。

    特蕾莎!绿茶拿铁!她听到年轻女店员清亮的声音,举了举手。果青色的绿茶拿铁就被送到了台上。

    她已经当了很多年的特蕾莎了,一切都是个好啊。还要回到阿梅那儿去吗?她皱皱眉,低头喝拿铁。

    她是来等他的——她的流氓犯,那个跟死追着她的怪兽一体两面的人。她的流氓犯,这个称呼一直给锁在她的心底,她以为已经锁出了斑斑铁锈。可当她哆哆嗦嗦找出钥匙,插入,啪嗒一下,弹指之间,它轻灵洞开,通向一条漫长幽黑的隧道。她终于和怪兽狭路相逢。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个想法不仅没有击倒她,还让她镇定下来。她挽起了袖子,冷漠地笑笑。是时候了,她决定迎上前去。她已经看过那张照片很多遍了:王旭东,中国当代著名青年史学家,现应史坦福东亚中心特邀,在史坦福大学访问,从事“文*”研究。照片中的男子有一张削长的脸,戴一副无框眼镜,目光沉静。她从那沉静里读出了一分焦虑,两分凶煞。她将报纸举到灯下,再看。就是他了!王旭东。她的流氓犯。噢,他出息了,成为中国著名青年学者了?这个消息让她既安慰又心酸。她真愿意自己能钻进他的瞳仁里,从那儿看出来:是怎样的当代史?又是怎样的“文*”?她接着看到他出现在旧金山湾区的中文电视台里。他穿着一件铁灰色高领毛衣,侃侃而谈。她的记忆在他出现的瞬间变得有点儿模糊,她盯着屏幕,大气不出。他脸上的线条全拉直、发硬了,长大成人了。她有点儿恍惚起来,像?或不像?她闭上眼,急寻着倒映在记忆底片上的影像,但是光太强了,将底片打出一片雪白。关灯!关灯!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她张开双眼的时候,咬紧了双唇。他终于看到她了,他看出镜头外的眼光跟她的目光交汇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眼里极大的惊慌,他甚至还打了个冷战。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背着家明和九岁的亮亮在起居间里的说笑声,疾步走向卫生间。她站在那个小小的封闭空间里,捏了捏拳头,又出来。家明从亮亮的拼图堆里抬起头,说,你很冷吗?她松开紧抱在胸前的双臂,摇摇头,转过身去,她能感到家明探询的目光扫过她的背影,然后停留在电视屏幕上。她这时听到他在电视里说,他青年时代随当军人的父亲在广西待过。她闭上了眼睛,等他下面的话。可这句话很快滑过去了,像是说走了嘴。可她到底是接住了!噢,这个人还在你们广西待过呢,家明说,声音里有一点嫉妒。家明没有去过广西,那个她自幼生长的地方。她不响,盯着荧屏看她的流氓犯。她看到他的脸色尴尬了一下,随即就过去了。他后来从华东出发,山南海北,流浪,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为什么流浪?那个娇媚美丽的台湾来的女主持人天真地问。他犹豫着,忽然凄凉地一笑,说,我一直寻找一种真相。她憋住一口气,等他下面的话,他看向她,很慢地说,时代的真相。你找到了吗?她几乎是和那个美丽女主持人同时开口的。我会一直找下去——这有点儿答非所问了。但她听懂了。在那个夜里,她再一次听到了怪兽的嘶吼。那吼声低哑,呜——呜呜——呜,带着回声,绵远又凄凉。她决定要见到他,她要当面告诉他,她对他是愧疚的。或许,只有这样,她才能从怪兽的嘴里夺回余生的和平?在那个夜里,穿过三十一年的时光隧道,她再一次清晰地看到那个早晨,南宁郊外夏日的早晨,在一扇被疯长的九里香掩没的烂木门后,他向她招手。她在那个早晨路过后来成为她的流氓犯的王旭东家的小洋房时,只有十三岁。她看到她的流氓犯坐在侧门的台阶上看书。他穿一件很旧的圆领汗衫,灰白的短裤,足蹬一双深蓝色泡沫底人字拖鞋,双膝并在一起,头低下去,在看一本书。她注意到他的手在抓着小腿的痒。南疆的夏天,有很多的小默蚊。她是去教授宿舍区找同学文惠,那个暑假里,她们迷着学剪纸。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体校练羽毛球,带回很多剪纸样品。很多年后,文惠去了日本。她们偶有联系,却从不提那个夏天。

    那是一九七五年的夏天,她来了例假。她的父母原来都在那个郊外的师范学院教书。那个夏天,她的父亲带着哥哥劲松去了学院在桂北全州县的分院,她和母亲留在南宁。母亲暑假里到学院在近郊邕宁县的五七农场锻炼,周末才回来。她颈上挂着钥匙,一日三餐吃食堂。她的流氓犯的父亲是三八式干部,刚从驻扎在桂东的部队到学院当军代表,任革委会副主任。那父亲腆着个大肚子,却酷爱看篮球,几乎全身心在抓学院的篮球队,带着他们到处打友谊赛。她的流氓犯的母亲也是军代表,在学院隔壁的财经学校当党委副书记。那是个身材和脸庞都很修长的高瘦女人,总叼着一支烟,脸色给烟熏得青黄。她永远是修剪整齐的齐肩短发,两边卡着粗长的铁质发卡。听大人们说,她当年曾是海南岛琼崖支队娘子军连里的小女兵。她的流氓犯是这个女人最小的儿子,上面三个儿女,分散在北京、上海、广州当工农兵学员。在那个年代,这是特权之一种。她在她的流氓犯家院外的冬青树旁站下,他是那么专注,在看他的书。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她抬头望着冬青墙上方,伸出来的番石榴熟了,她看了好多天了。她没想到,她竟然是先叫了他:我能不能摘一个番石榴?她的声音很轻,嫩嫩的,有些抖。她的流氓犯抬起头,她看到了他修长的脸,跟他母亲很像,但那肤色很白,跟他母亲又不大一样。他表情有点儿吃惊,迟疑了一下,很淡地说,噢,你摘吧。她从来不跟班上的男同学说话的。她在那个早晨,跟他说了,主动的,镇定的。他看着她踮起脚来,却够不着树上的果实,表情有点儿惊讶。他比她高三个年级,在师院附中的高中部念书,跟她哥哥劲松同级不同班。她看到他白框眼镜后面一双很冷的眼睛,有些发怯。他站起来,说,我来吧。那声音糯糯的,带着桂东口音。她听着他的人字拖鞋啪嗒啪嗒地敲打她的心室,懒散地试探着那门锁的暗语。她得到了四只番石榴,红心的。你以后想吃就自己摘吧,它们很招鸟的,鸟一来就到处拉屎,很讨厌的,他说着,歪了歪脑袋。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凄凉。她用衣角小心将它们擦过,一路吃着走去文惠家,脚步后来就有些跳跃。那果实很甜,混着一种鸡屎的怪味儿——南宁土话里是叫它鸡屎果的,吃多了会便秘。很多年后,在剑桥的一个查经班上,有一天她忽然神情恍惚,说她见过伊甸园的禁果,很甜,却有一种怪味儿,吃多了会便秘。话一出口,她眼里便噙了浅浅的泪,她张了张口,说,其实那蛇是在人的心里。导读的牧师一愣,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转移了话题。后来,每一次,她经过旭东家,都要去摘番石榴,因为他准过的。有时他在台阶上看书,有时他不在。没见他时,她便弄出很大动静,他就会出来,到院子后面帮她摘果,一边说话。有时他出来,双手背到身后,倚着墙看她在番石榴树间穿行,也没有动作,却开始有些笑容。靠他房间的窗前,有一棵巨大的朱槿,开满了碗口大的艳红的花,长长的花蕊伸出来,惹得黄黄白白的蝴蝶飞来飞去。很多年后,她看到朱槿成了南宁市花的消息,眼前立刻冒出那堵灰黑的墙,无数朵硕大的朱槿花喷出血一样的艳红,溅满他身上那件月白色的圆领汗衫。她在那个夏日的早晨,捧着番石榴果将要离开时,忽然折回头,问他每天那么专注,都看什么书?他就让她看他的书,厚厚的一本,纸质很粗,边都给翻卷了,书名是《苦菜花》。他后来同意她将书带走,让她千万不要声张出去。他们之间有了共同的秘密。她在《苦菜花》里,看到哺乳期的村妇将喷射出奶水的**塞到解放军伤员嘴里这样的细节。在十三岁的那个夏天里,她胸前正生出隐隐的微疼,两棵春天梅树枝头茸茸的细嫩花苞,在心口两边遥相对称,破土而出。她紧护着它们,生怕它们如书里的村妇那般突然膨大,乳汁四射。想到她的流氓犯也曾看到过这样的字句,她心惊肉跳。她在书中还看到了“黄花闺女”“妓女”这样的字眼,似懂非懂。《新华字典》说:妓女是卖淫的女子。那卖淫又是什么?她终于忍不住告诉了文惠。文惠屏住气,瞪大双眼,然后摇头。文惠却知道黄花闺女指她们,因为她们没有跟男人好过——文惠的姐姐在市里上学,文惠的姐姐已经用七十公分的文胸。文惠的皮肤让亚热带的湿气熏得油黑发亮,长长的睫毛像一对蜻蜓扑来闪去,被小伙伴们叫做“黑牡丹”。很快,她看到文惠桌上也有了从流氓犯家中树上采下的番石榴,从被鸟叮出的小孔里,可以看到里面粉红的心。它们全是酸的,她想。她认得它们的。但她不问,不是不想,是不愿。



作品集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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