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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二十六)(3)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出没和他照过面,上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拭见他或者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给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华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子!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二次携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嘛!找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意。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说:"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这一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鹏?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少!"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肉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了不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泡馍,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长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的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说:"岳维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地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我很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谁人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扬扬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没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屁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我这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火,却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意,这就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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