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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4)


  我自然就同这牧师夫人认识了,我自然非常懂事在一种初初晤面下,把一个最好最完全的印象给了她。回到朋友家中时,我与那妇人最后的点头,最后的一瞥,我相信自己做了一件伟大的事业,在路上君子的母亲问我,这女人是不是很可爱,我说我将把自己来放到一个危险局面下玩一玩,君子母亲懂我的意思,她对我的了解比她丈夫为多,就笑说一
  切愿意帮忙。
  回到朋友家书房中,躺到特意为我布置的一个小床上,想一切突然而来的事情,想未来,想这时那妇人的情形,全身发烧,可是我仍然用自足的意思克服了这心的驰骋。我明白我应当安安静膊在这个小书房睡一晚,把精神留给在明天。心急是只能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情来把问题弄糟的,女人最害怕的就是男子性急。一个聪明的男子,他的聪明只在怎么把意识的速度,维持到事实所批准的情形方面。他明白遐想的无用,他就不应当在孤独的时候去猜想那两人以上关系,因为这猜想照例是非常容易把自己安置到一个与事实相左的谬误情形上去的。
  第二天我携了君子去,见到牧师也见到了那牧师夫人,我只同牧师谈了半天话。我同那个靠叫卖圣雅各养得健壮如一 匹大袋鼠的人谈神学与宗教学,我同他说中国各派教会事业的变迁,我同他谈洗礼与教会中慈善事业的各样问题,到后还同这袋鼠谈到圣经。幸得是我,才能有这样多废话可说。不消说在牧师方面,在一个长时间的散步中,我就取得了我所需要的。我让这骗子爱我,让他把我的可敬重处告给那个太太,第二天我就做了这点事情。
  第三天,又是同君子母女两人去的。朋友这太太当真履行了她的诺言,当我同到那叫卖圣雅各名分的人物继续讨论一切重要问题时,君子的母亲就同那太太讨论我同牧师。
  事情的锐变使我自己也吃惊不小,还只第六天,这个美丽妇人,就仍穿了她那件紫衣,一个人留在我朋友那小书房中,同我谈爱情了。
  一切由她明了了的所需要的我自然不能吝惜。我将我所有的全部给了她,尽她在一种崭新的享受中,用情欲与温柔有意义的消磨了这初夏的日子。
  我在我朋友家住了半个月,这妇人就到过那里五次。我回到××,妇人又到过七次。我的行为使我那个朋友吃惊,这好人,他倒奇怪,一个学自然科学的人,倒以为我是凭了好的命运成就的事。他仍然得使用一个好朋友的嘲弄,说我在幸运下赌赢了一注财富,在这些事上我当然用不着分辩,因为直到如今他还是对我的“科学方法”加以怀疑。
  你是很明白的,两个年青人的恋爱,先是大多数维持在一个恣肆的行为上面,到不久,这游戏就转到了严肃的情形中了。我们的接近,因为距离发生问题了。我不能把朋友的家作为一个晤面的根据地,又因他种关系,要我搬到××去也办不到。而且我们同时皆不满意现状,我们皆得再进一步,费一点气力,抱一点决心,牺牲一些必须牺牲的幸福,才能达到完全。
  本来对妇人只抱了复仇性格的我,在同那妇人以前所遇到的女子,我是照例只同她们在一个恣纵中过一些日子,到后又仍然因为别的事情终于分手了的。我照例同烈女人要好,慢慢的看出她的弱点,慢慢的明白了她的个性,在什么生活下就非常幸福,我就总费了些气力,把这人转给一个最恰当的丈夫方面去,我尽他们在要好中把我慢慢疏忽,我尽他们成为一对佳偶,这样人是很有几个的,可惜我这时不能为你说及。但是,自从我一同这牧师太太恋爱以后,我就觉得我应当结婚,而且结婚的女人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了。我真正为了那不可当的温柔,以及不可当的热情投了降,把一点理性完全失去,要作那使袋鼠祷告上帝处罚我的事了。
  我们不顾一切,计划到离开××的生活,甚至于把必须的向社会的辩诉也准备好了。
  但是这是一件事实,不是一个架空的故事,我们仍然因为一些使人不相信的新事分手了。为一个比见面更突然的事所打击,她因为到我住处往返来去的长途汽车上,翻了车,一 车的人皆连同那一辆汽车摔在路旁小河里面,这意外事情的发生,只去我们离开××两天以前,我在第二天见到当地报上所载的消息,计算时间正是她坐回家的一辆车。我赶忙坐了车到××镇朋友家去。一见到君子母亲,我就知道她也早已知道了这件事。那朋友,还料不到我们的情热,料不到我在两天后就准备要带了那牧师女人逃走,仍然是那科学家样子冷静,而说出玄学家的话语。他说,“你的气运触了礁石,昨晚应当做了一个恶梦。”我不理他,就问他太太知不知道是住在什么医院。君子母亲说听他们说到是住在家里,伤处不大,正想等你来一同去看看。
  我们不久就到了那教堂旁牧师的家里,在门前小廊下遇见了那牧师,好象是镇夜没有睡眠,心绪非常芜杂的样子,坐在那小椅子上调一碗粥。
  自从我同到那女人要好以后,我是只到过他家四次,如今已经有十七天不见到了这博学牧师的。他看到我来了,非常激动,他一点也不明白我同他太太在他背后作的事情。他还以为是我看了报或到朋友家听到君子母亲谈到,才特地来看他同病人的。君子母亲问了他一句话,他即刻就引我们到那妇人的住房去。他进了房,很忧愁的走到妇人床边去,温柔的喊妇人一个奇怪的名字,象是父亲称呼最小的儿女一样神气,告正闭了眼眯着的妇人,有朋友来看望。妇人象是知道来的是我,没有把眼睛即刻睁开,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明白这上面所隐藏的意义。我知道那丈夫的温柔使我难过以外,也使这妇人有一种惭愧。到后把眼睛开了,在那薄媚的脸上保留着惨惨的微笑,我们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听到那袋鼠牧师,说了许多废话,他说到当他听到翻车的时候如何惊惶,到后知道了她在车里又如何着急,到后把人用汽车送来又如何忙乱,他且在这些叙述中,不忘记告我们他对于医药的知识与看护的知识。一个牧师天生就是口舌叫卖的脚色,但我还没有遇到第二个牧师有这个人的博识,且把这知识有条有理的倾泻给人听。当牧师说到一切时,躺在床上用绷带束了头部同臂膊的受伤人,她只是用一种怜悯的眼光望到半秃顶的丈夫。她的皮肤为倾跌所擦伤,她的心为那丈夫也擦伤了。我看到这情形,我想说出几句话,就全没有相宜的话。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软弱,我不能救济我自己,我看明白有些地方我不及那袋鼠,我懂到女人在某一种情形下会生出一种牺牲自己的心情,因这个突变的事情,我将在一个失败的局面下过日子了。我有些地方,只有承认我那朋友的不科学见解,命运的手抓着我时,尽人事的摆脱,终归无效,我就只好屈服了。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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