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
时间:2014-01-16 作者:于晓威 点击:次
轮胎下的沙子被卷扬着,撞得车身咔咔作响。如果不是油路和进气管的入口装有过滤器,这会儿怕是早就玩完了,他想。翻过视线里的一片缓坡,正要换挡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年轻姑娘在前边招手拦车。 他想绕过去,吉普车的发动机传出变态的嘶鸣声。姑娘似乎看清了他的意图,向路中央迈了一步,并且两只手都在风中扬了起来。她穿着一套绿色登山服,戴一顶有标志的黄色遮阳帽,肩上挎着一个粗亚麻旅行兜——一个环保志愿者的形象?他刹住车。姑娘自己打开车门。在她坐进来的一瞬间,他竟然能嗅到一种淡淡的薄荷口香糖的气味。 “你到这里干吗?”姑娘问。 他懒得回答,只说了一个“兜风”。他不想以同样的话题反过来打问姑娘,在这片迢遥千里、荒无人烟的丘陵地带,依照他的口吻,姑娘会回答“散步”吧? 吉普车重新上路了。反正,姑娘刚才也没有问自己要到哪里去,他索性仍旧漫无目的地朝前开,姑娘会在她认为合适的地方下车的。 “你是西安人吗?”过了一会儿,姑娘在车里侧过脸问。 他挺佩服姑娘的眼力。刚才车开得很快,姑娘还是一眼看见了他车前挂着的“陕”字牌照。“不是。”他说,不知为什么对姑娘说了实话。 “那……”姑娘欠了一下身,口唇张得很大,表示她的疑问。 “北京人。”他说,“西安一家公司欠我很多钱,最后用这辆车顶账了,我在北京也就一直这么开着。” “你做生意?”姑娘问。 他未置一词,但是和姑娘点了一下头,因为车轮被石头硌了一下。 “很大吗?” 他笑了。只有这笑,才透露出他作为四十多岁人的特有的成熟和疲惫。他的生意曾经做大到被国家工商总局评为中国500家最大私营企业第370几名。现在,这又有什么用呢? 他从头顶上方的回视镜里打量了姑娘一眼。她已经摘掉了遮阳帽,露出一头乌黑秀丽的头发,一张年轻的脸显得洁净而稚气。她有19岁?20岁?不会比这再大了。她是回家——放暑假回家的大学生?还是离家——跟自己一样,找不出热爱生活的理由?看模样倒不是本地人。管她呢! 她的模样使他想起了温琦。不是长相,是那种仿佛的青春气息。此时,他想起温琦,就像是想起一首熟悉的钢琴梦幻曲。淡蓝色的,透明而不可穿越,温馨却充满忧郁。最爱的人竟离他而去,这不啻是生活给予他的最大的嘲笑!从那时起,他开始尝试着让自己相信,金钱不是万能的,因为温琦的离去恰恰与金钱无关。他熟悉生活中的“离去”。三年前,他的父亲离去了;一年前,他的母亲离去了。其时,他感觉生活发生了重大的颠覆,简直是站在地壳里看世界。说到底吧,他还是一个传统型的男人。现在,世界上只孤零零剩下他一个人啦,他是多么思念他的双亲。温琦的离去,或许与父母的离去不一样,可又有什么不一样?他想,上帝造生命、造世界,为什么是先给了你,再让你失去,而不反过来先让你失去,再给了你!吉普车在丘陵中穿越着,视线单调得让人觉得所经之处是那么似曾相识。不过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太久,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显示器,汽油快用光了。 “冷湖是在这附近吧?”这时候,姑娘自言自语着。 冷湖!他想,这么快?他望了一眼远处,原来路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没了。这里是甘肃、青海、新疆交界之处,很早他就听说过这里的冷湖——那一定是一片宁静之域。他设想独自驾车面对它时,将怎样以这辆日本产骑兵牌四轮驱动式吉普车的极速冲向它,完成生命最后一次的投入状,然后让一切归复如初,悄然无痕。“你也知道冷湖?” “当然。”姑娘说,“几万年前,祁连山和阿尔金山相对时,这中间是一片群山和湖泊。如今,只剩下一个冷湖了。” 他默言无语。 吉普车驶过一道沙梁之后,右前方出现了一片倾颓的石垣。姑娘忍不住从车窗向外望着,面庞一点点转动,快要接近它时,她终于扭头对他说: “能停一下车吗?只一会儿。” 他不情愿地踩了刹车。 姑娘从兜里取出照相机,打开车门。天空湛蓝如洗,连一丝云也没有。他能感到一股灼热的气浪从车外掀来。姑娘在那片残断的石垣中间伫立良久,细细观察着。他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车外温度显示器,摄氏39度半——管他呢!他等得无聊,索性打开了车内镭射碟机。随着音乐的弥漫,他的目光也在车内环顾:这辆日本产吉普车几乎达到了豪华型三级配套,双层窗玻璃,真皮座椅,环周照明效果灯,车载电话,电脑旅程记录系统……当初,他发了疯一般一心想搞到一台波尔舍公司的顶级产品959型超级跑车。价格昂贵倒在其次,就在他的所有努力即将实现的时候,他偶然听说波尔舍959由于排放量超过美国环保标准,被禁止进入美国。他的自尊心因此受到了伤害,他想:被美国禁止的,为什么要进入中国?后来,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这辆日本产骑兵牌吉普,原因之一,它是环保型的。“嗨,”姑娘跑过来对他说,“还剩一张胶片了,下来给你照张吧?” “不,”他说,“谢谢。” “照一张吧!” 他还是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他不想在某一时刻,当他已不在人世,世界却还苛延残喘地保存有他的一张什么照片。他一只手扶在方向盘上,专注地望着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