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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故事(4)


  “晋生也是男子,你骂男子他也有分。”
  “但象这种行为男子是并不完全有分的。你总不能让我去爱晋生。”
  “这才笑话,你今天是疯了。晋生,你听,当面说明白罢,要爱,你自由的做你所欢喜事情。晋生在这里,我先申明,我不象卑鄙男子用另一种方法干涉别人的事,只要晋生爱你。”
  “你看你那脸上的激动,何苦来?你真伟大!我只怕你的言语比你人格伟大超过了五十倍。”
  朋友无语,望到女人,猛的就抱着女人不放了。
  “你说这个话,说得真好!难道爱情不是自私吗?”
  女人就又大声的故意同晋生君说:
  “晋生你听,好好记到不要忘记。这时代的模型。名教授的议论。我说他可以代表时代,他不承认,不是怪事?”
  ……
  一切近于喜剧的排演,晋生君今天来此,是真俨如有所得了。他一面剥了许多葵花,一面看朋友们的恋爱精练的游戏,只时时微笑着,望到这两个年青人孩子似的行动。他先是还间或搀一句两句空话,表示自己的存在,到后却只是小心的记着这一切,在一旁却不再加一言了。他同时想起的,是另一生活型下存在的陆姓男子一家的情形,若说这一家是代表恋爱的春天,那在自己所住的后楼前房那一家,却可以说是已经到了结实累累,如人在收获物中过着互相赞美过去同时感着萧条的秋天了。
  到我要走了,朋友说:
  “怎么样?是不是就在这里吃饭?”
  他说,“不吃饭,因为比关于吃饭,还有更精彩的另一个家庭中情形可看。”
  “那你明天来吃饺子好了,我明天包饺子。”
  “若是明天还想看你们,从你们行为上找取我需要的材料,那就来。约定的是两万字,久久不拿笔,写来也好象不是容易事情!”
  “你认真干吗?要你的是不会把文章退回的。”
  “没有办法,也好象只有马马虎虎了。不过今天到这里来,所得到的象极其动人。”
  女人说:
  “还有动人的在,你还不见到过他摔东西情形。”
  朋友说:
  “那明天再来看看罢。还看另一个人流眼泪。”
  晋生君答应着好好,走下了回旋的楼梯,到下尽楼梯时,昂头望,还望到这两青年夫妇伏在栏杆边向下望。
  他与这两个年青人辞别,回家了。坐五路公共汽车,转廿一路,到了家,上楼去,看着邮差搁在楼梯栏杆上几封信,把信一一加上收到的日子,因为信全得作复。看过信,坐定以后,他就记起适间朋友家中的情形来了,心中象是空虚无聊,只想睡。
  他睡到床上去,虽然倦极却不能成眠。他不忘记书店那一件交易,因为过一礼拜房租又应当付人,他不能再当真怠工下去了。但是今天显然是又无所作为的过去了,他看到别人吵闹着亲爱着,又看到别人孩子的哭闹害病,他却来往的坐车,时间仍然如往日一样,全消耗尽了。他是无论什么也不能够的。他本来想照到一天所见,不加剪裁的记下,可是兴味总无从使他好好持笔。他实在是不应当放弃每一分钟的时间,可是眼看到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又到断黑,没有方法可以挽留这时间。心思越来越那样粗糙,似乎任什么事也不能把自己情绪变柔和一点,对于别人的事也难感生无限兴味了。
  到晚上,吃过晚饭了,晋生君不出门。他躺在床上,也不看书,也不作事,只是躺。时间去睡觉的十一点钟还很远,天气渐热,似乎有蚊子嗡嗡的声音了。
  听到那发烧的小孩狂呓。那男子父亲,则仍然象抱了顶小的孩子绕了小小的房间打圈走,且低低的唱着歌。那母亲,似乎是在灯下缝衣,有剪刀铰布的声音。
  他爬起来坐到桌边了,把纸本翻开,写了一个题。
  “父母:”
  ……做父亲的办公回来,夜间享受家庭的幸福,是抱了顶小一个孩子在房中走动,且唱歌,使这小小灵魂安静。做母亲的在二十五支烛光的电灯下低了头裁衣,抬起头来时,望到睡在父亲臂上小儿天真无邪的圆脸,极母性的向那父亲微笑。
  ……父亲真是可怜,白天到很远地方去办公,到月头把六十块月薪拿回家来,于是把钱摊在桌上,两人就来商量支配这钱在下月中的用途。……母亲见到睡在床上另一孩子的瘦脸,就说,“拿两元买奶粉,看小三脸多瘦!”
  “不行,买一罐麦片好了。我昨天过大马路大利公司,看到写‘麦片五毛一罐’,比这里价钱便宜一毛。”
  “那不如煮稀饭了。”
  “麦片方便。”
  ……于是做母亲的不说话了,就在买物单上,写上“买桂格麦片一罐,五角。”
  ……在那单上除了房租报纸伙食外,每一条记载,是全经过这样争持才定下的。到后把数目一总,总数下是五十三元七角,两抵计共余钱六元三角正,这钱归入存款,为母亲保留。做母亲的另外付了车钱三元,在账上记出把其余三元三角“存库”了。
  ……第二儿子病倒了,发烧,象出疹子。因为病的纠缠,办公处告了假,但无可奈何,因为扣薪的原故,仍然又到办公处桌边坐下了。在拟就公文上写错了许多字,是因为想起了在病中的儿子,才那样疏忽。以致在一个学校的公文上他写上了“疹子”,“要梨子”,“吃粥也不想”这类句子,这父亲很可怜。
  ……
  写到这里,那隔壁父亲,却扣着壁板,轻轻说道:“晋生先生做事么?”
  他仿佛是已经为这做父亲的人看到了所写的东西,把笔忙放下,说:“没有事,吃了饭,无聊,在玩呢。”
  “不忙么,可不可以过来谈谈?”
  “好。就来。”
  说是好,就来,就听到那边女人轻轻的很匆促的收拾东西,拖得桌椅响且笑着说:“又忘记喊娘姨带开水了。”
  晋生君因为听到别人在整理东西,就站在楼梯边稍呆了一会,才过去扣门。
  那男子把门拉开,晋生君就看到房中一切了。出于意料的杂乱,一切显然是才经收拾,然而各处瓶罐的陈列,书架上晾一件衣,牵电灯的线又挂着小孩尿片,而那父亲一出门就挟在胁下的那黑皮包,也很狼狈的被晋生君发现在马桶盖上。主人把女人介绍给晋生君了,就把房中唯一的一张藤椅让给晋生君,那男子就坐到小孩子所坐的矮木凳上,女人则站立在全是瓶罐书籍的写字桌旁为晋生君取烟。烟得了,擦得自来火。


作品集沈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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